普通女人的宿命
(小小说)
王晓瑜
清晨,厨房的窗才刚透出些灰白的光影,梅竹已开始立在水槽前洗菜、淘米,做早餐。水声哗哗地响。她下意识地搓动着双手。
因了长期以来的一日三餐及其他家务活,已经使得她的手指关节经常隐隐作疼。浸满水的手掌上皮肤微微泛白,过去没用上热水器之前,她的手指尖因被冰冷凉水的浸泡,在冬天常常裂开了许多小口子,像皲裂的土地,有时睡着觉都能被疼醒。如今虽然用上了热水器,但是手指节已经落下了“伤痕”,一劳累,手指关节就疼。
她心头默默盘算着:男人上班前的早饭、儿子校服上那块污渍、女儿校服上的墨水、床单被罩也该换了,还有晚上男人邀约了同事来吃饭,得提前准备……时间如细沙般从指缝间漏走,她机械地忙碌着,那些琐碎而庞大的家务仿佛没有尽头的迷宫,困住了她。
做饭、做家务,好像就是女人的“专利”似的。男人天生就是被伺候的主儿。
梅竹孬好也是一位文化人,她读过红楼梦。她常在心里默默地说:“世上有爱惜女性的,莫过于曹雪芹呀。曹雪芹说女儿是水做的,男儿是泥捏的。是的,只要水一般温柔的女儿嫁了人,就被泥拖累了。从水灵灵的少妇慢慢变成迟钝的黄脸婆……”
下了班,梅竹的男人四仰八扎地卧在沙发上刷手机,梅竹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做饭,收拾家务。可梅竹也是在单位忙了一天呀。她在厨房里转悠一圈又一圈地把饭菜做好。有时就招呼男人往餐桌上端饭菜,可做惯了“男子汉大丈夫”的男人顿时不悦……梅竹心想,罢罢罢,还是自己做吧。难怪现在有女孩不嫁人呢,年纪轻轻就看破了红尘,不嫁也罢。她忽而又想起钱钟书写的围城:婚姻就是一座神秘的宫殿,墙外的人一个劲儿地往里面钻,墙内的人一个劲儿地往外跑……
婚前,梅竹长的眉清目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像天上明亮的星星,活像仙女下凡,人见人爱。在娘家,她亦是被当做“宠物”般养育的,是被父母及兄弟姊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她有时也会忆起年轻时那些梦想的美妙日子,似乎充盈着各种可能性的晨光,像一张崭新的地图在她面前徐徐铺开:家务共担,轻声细语,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知疼着热。可如今呢?她常常感觉生活如同一部机器,日复一日,在固定的轨道上重复着那些固定的动作,她则是其中一枚被磨平了棱角的齿轮,被工作及家务的链条紧紧缠绕着。男人下班后,任性地躺倒在沙发上,如同卸下了沉重的盔甲,等待厨师犒劳,而一双儿女则又一头扎进作业堆里,仿佛掉进了题海里。他们似乎早已默认了这些琐碎的家务如同空气般自然而然该由梅竹自己来承担,与其他家庭成员无关。梅竹偶尔抬眼望望他们,又垂首继续拖地,擦家居。拖把划过地板的细小声音,单调而执拗地记录着梅竹的这些机械的日子。
她的时间被切分得如此细碎,如同被剁碎的菜叶,再也无法拼接出属于自己的一整块空间。她偶然间看到书架角落里那本落满尘埃的书,扉页上还留有她当年娟秀的题字“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如今却成了时光里褪色的印记,只剩下些许渺茫的微光,微弱地提醒着她昔日曾有过炽热的梦想。
而就在一天,她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隐隐作疼的手,端着刚热好的牛奶,脚下却意外踩滑了。牛奶倾泻而出,雪白粘稠的液体泼溅了一地,玻璃碎片也如冰花般四散开去。她僵立在狼藉之中,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不堪重负,轰然断裂了。男人闻声而来,脸上先是一惊,继而浮起一层薄薄的不耐烦:“唉,怎么搞的?赶紧收拾干净吧。”谁家没有家务活,你是怎么搞的呀?
那“收拾”“搞的”四个字仿佛一把锋利的刀片,狠狠刮过她早已被磨薄了的心。她猛地抬起头,眼里蓄积已久的疲惫与委屈终于决堤,泪水无声地涌出,沿着脸颊滑落。她忽然想起曾经在哪儿读过的一句话:中国女性平均每天花在家务上的时间,竟然高达接近4个小时!这数字此刻像沉甸甸的铅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听见自己用尽气力、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收拾?为什么永远是我收拾!我也是人,不是机器!你们就知道说我瘦,有谁能体谅我的劳累……”——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带着一种陌生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惊惧的力量,仿佛被囚禁太久的困兽,终于发出了第一声撕裂沉寂的咆哮。
男人怔在当场,一双儿女也怯怯地探出头。一项脾气暴躁,且性格粘连抑郁气质的男人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笨拙地弯下腰,试图去拾那些冰冷的碎片。他手指触碰到碎玻璃边缘的瞬间,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动作显得那么笨拙,甚至有些可笑。
梅竹的眼泪仍在流着,然而当男人那笨拙的手指尝试去拾捡碎玻璃时,她胸中那团郁结已久的、仿佛要炸裂开来的硬块,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那晚,梅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清理地面。她第一次任凭那些狼藉摆在那里,自己则径直走到阳台。窗外,城市灯火璀璨,仿佛缀满星辰的巨毯。晚风带着微凉拂过面颊,她深深呼吸着,胸腔里似乎涌进了一点久违的、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她久久伫立,静默无言。
繁重的工作与家务,终于使得梅竹大病一场……
人类文明的进步,何尝不是始于对无形枷锁的重新审视?这些千百年来被默认为女人“分内”的劳作,这以温柔之名施加的剥夺,终须被重新计量重量。当女性被无数个“应该”耗尽气力之时,那些被家务磨钝的生命光辉,是人性共同的折损。
后来的清晨,厨房里依旧响动着水声。只是这一次,梅竹微微侧身,让出了一半的水槽位置。男人就站在旁边,袖子卷到了手肘,正有些迟疑地、试探着将手伸向那些沾着饭粒的碗碟。水流冲刷着碗壁,也冲刷着某种沉疴般的惯性。当一双被家务磨蚀的手终于敢于从水槽中抽离片刻,那空出来的掌心,才真正有可能接住生活本该赋予的重量——无论男女。
王晓瑜,法学学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省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诚信建设促进会副会长,黄河文化传承发展促进会副会长,济南市莱芜区散文学会副会长,莱芜区诗词楹联协会顾问,莱芜区家庭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讲师,凤城高级中学凤鸣文学社顾问。山东省散文学会优秀会员,济南市诚信建设促进会宣传工作先进个人,都市头条2023度十大散文家,莱芜区表现突出文化志愿者,出版散文集《杏坛拾穗》、长篇报告文学《拓荒者的足迹》《人与海》《尚金花》等,曾在《时代文学》《黄河文艺》《齐鲁晚报》《职工天地》《工人日报》《齐鲁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报告文学《山城起舞金凤来》《拓荒者的足迹》分别荣获山东省、莱芜市“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文学征文奖等奖项,长篇报告文学《人与海》入选2022年度青岛市文艺精品扶持项目,同时入选山东省委宣传部“齐鲁文艺高峰计划”重点项目,入选2024年自然资源优秀图书项目,2024年短篇报告文学作品获“谁不说俺家乡好”采风创作一等奖,散文《香山牡丹》》被中国作家网选为推荐阅读文章,散文《我的父亲》获首届吴伯箫散文奖,另有多篇文章或被编入不同文集,或被评为多种奖项等。
2025.6.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