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四章第三节(总第24节)
正午的日头毒辣辣地烤着涧小河村,知了在杨树上扯着嗓子嘶鸣。云祥福踩着晒得发烫的山石路来到村小学,蓝布褂子后背洇出一片汗渍。他推开刷着绿漆的木头校门,看见女儿云秀正蹲在教室门口给几个孩子补课,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她白底碎花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云秀,走,回家吃饭去。"云祥福搓着粗糙的手掌,声音像晒蔫的庄稼似的软和。云秀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有生以来也没有见过父亲这么和蔼可亲。
正在批作业的云功德校长比划着,粉笔灰从袖口簌簌落下:"回家吧,父女俩闹腾个啥。"他冲教室后排努努嘴,"云娜,你也跟着去。"
云家小院里,臭槐树的阴凉底下摆着褪色的红漆木桌。云祥福用指甲刮掉桌沿开裂的漆皮:"这是臭头做的,用糖挂的色。"桌上那盘红烧肉泛着琥珀色的油光,旁边摆着拌黄瓜、炒鸡蛋,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土豆炖豆角。
木板门"吱呀"一响,臭头端着海碗从灶间钻出来,围裙上沾着柴火灰:"云秀,这是你最爱吃的小鸡炖蘑菇。"他咧着嘴笑。碗里的榛蘑吸饱了汤汁,土鸡肉炖得骨肉分离,香味勾得院角的芦花鸡都扑棱着翅膀凑过来。
突然,篱笆墙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赵驼子捧着个泛青的葫芦瓢,酒液在瓢里晃出细碎的波纹:"这是俺用后山野葡萄造的酒,祝老寿星云祥福长命百岁。"他驼背上的补丁被汗水浸成深蓝色,脚上的胶鞋还沾着菜地的泥。
云祥福笑着接过瓢,酒香混着山葡萄的酸涩味在空气里漫开:"坐下坐下,一块儿喝。"赵驼子摇着蒲扇似的大手:"不了不了,你让儿女祝你的寿。"他转身时,裤腿扫过篱笆上的牵牛花,紫红的花瓣扑簌簌落了一地。
臭头举起倒满酒的粗瓷碗,碗底"劳动光荣"的红字褪成了粉色:"爸,长命百岁。"云秀和云娜站起来,姐妹俩的塑料凉鞋在泥地上踩出浅浅的印子。她们行了个鞠躬礼,辫梢的红头绳和金发卡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长命百岁!"
云祥福喉结滚动着咽下酒,皱纹里夹着的汗珠顺着紫红的脸膛滑下来:"好哇好哇。"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目光扫过儿子结实的臂膀,又停在云秀被粉笔灰染白的指尖上,"你是吃公家饭的文化人了。"
赵驼子沿着村道往家走时,路边的向日葵耷拉着脑袋。赵胖像颗炮弹似的冲过来,书包带子断了半截,在身后啪嗒啪嗒地甩。
"还早呢,你急三火四地干啥?"赵驼子拽住孙子汗湿的衣领。赵胖喘得像拉风箱:"找云娜上学啊!"他左脸颊肿得发亮,活像塞了个山核桃。
赵驼子眯起昏花的老眼:"咋整的?让马蜂子蛰了?"向日葵叶子在他头顶投下交错的阴影。
"哪儿啊?"赵胖扯着变声期的公鸭嗓,"齐老师打的!要不是云秀老师拦着......"他忽然收声,盯着爸爸青筋暴起的手背。
赵驼子的旱烟杆"咔"地敲在路边的石头上:"什么?齐老师打你?"烟锅里的火星溅到晒蔫的野草上,腾起一缕白烟。
赵胖急忙抱住爸爸的胳膊:"打就打呗!"他咧开缺牙的嘴笑了,"云娜可厉害了,她说齐老师体罚学生违反《教师法》,把齐老师气得眼镜都歪了!"
"云娜是好丫头。"赵驼子忽然笑起来,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她姐云秀更好....."他望着远处山坡上开凿了一半的石道,云功德校长抡铁锤的身影在热浪里微微晃动。
云祥福的酒意漫上来,眼皮泛着红。他盯着臭头军绿色背心上"农机站"三个褪色红字,突然说:"云秀啊,你年龄也不小了。"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连树上的知了都住了声。
"爸!"云秀的筷子"啪"地搁在碗上,瓷勺撞出清脆的响声。
云祥福从怀里摸出张按着手印的纸,被汗水浸得发皱:"臭头娶赵泼儿,你嫁赵麻杆儿。彩礼我都......"
云秀猛地站起来,板凳在泥地上刮出两道深痕。她拽起妹妹的手腕:"婚姻不是拿苞米换土豆!"云娜的塑料发卡掉在地上,被匆忙的脚步踩进土里。
下午的操场上热浪滚滚。云功德把晒掉色的红旗插在当球门的木杆上,远处传来赵麻杆儿练习唢呐的呜咽声。林松岭教授的白衬衫被汗水贴在背上,赵麻杆儿吹响铜哨时,看见云秀像只花蝴蝶似的掠过晒得发白的草地。
"野蛮!"齐老师躲在槐树荫里推眼镜,镜腿上的胶布缠了一层又一层,"山里的孩子本来就野蛮,还踢....."他的话被突然的欢呼声打断。云秀凌空抽射,补丁足球撞进木杆门框,震落几片枯黄的槐树叶。
林松岭的速写本掉在地上,画纸被风翻到云秀讲课的那页。云功德拍着大腿笑。而云秀背过身去抹眼睛,泪水砸在晒裂的泥沙上,瞬间就被饥渴的黄土吞没了。
第二不清晨,涧水河泛着粼粼波光,河岸边的鹅卵石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云秀蹲在河滩上,正用炭笔在林松岭的速写本上勾勒远处青山的轮廓。几十几个孩子围坐成半圆,齐老师却独自站在柳树下,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诗经》,眼睛不时往这边瞟。
"云老师,山要画得陡些。"林松岭弯腰指点时,白衬衫袖口蹭到了云秀的发梢。齐老师突然咳嗽起来,手里的书页"哗啦"响,惊飞了芦苇丛里的野鸭。
"注意山脊线的虚实变化..."林松岭话音未落,对岸的芦苇丛剧烈晃动。云功德校长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解放鞋上沾满泥浆。齐老师一个箭步冲上前,眼镜腿上的胶布都绷开了:"校长!出什么事了?"
"云秀!你爸..."校长的话被一阵刺耳的唢呐声打断。赵麻杆儿从山坡上连滚带爬地冲下来,铜喇叭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他一把推开正要扶云秀的齐老师:"滚边儿去!云秀他爸出事了!"
云秀手里的炭笔"啪"地折断。她身子晃了晃,林松岭连忙扶住她胳膊。赵麻杆儿顿时瞪圆了眼:"城里人别动手动脚!"他粗粝的手掌一把拍开林松岭,转身就要背云秀。齐老师突然插进来:"赵麻杆儿你耍什么流氓!"两人撞在一起,唢呐和《诗经》同时掉进河里。
云娜的眼泪已经砸在鹅卵石上。姐妹俩往村里跑时,齐老师和赵麻杆儿还在后面推搡。赵麻杆儿骂骂咧咧地捞起湿漉漉的唢呐:"书呆子懂个屁!"齐老师镜片后的眼睛通红:"云秀需要的是文化人,不是你这种..."
转过打谷场,臭头和邻居王老蔫抬着门板跑来。齐老师突然噤了声,他看见云祥福灰白的脸上还沾着香灰——那是去狐仙庙的痕迹。村支书李建国小跑着攥住他垂落的手,赵麻杆儿趁机挤到云秀身边:"秀儿,我背你..."
"用不着!"齐老师拽住云秀另一只胳膊,"我认识县医院的张主任!"两人拉扯间,云秀的衣扣崩开一颗,骨碌碌滚进路边的排水沟。
林松岭往山顶狂奔时,听见身后赵麻杆儿在喊:"你个四眼田鸡..."接着是齐老师的尖叫。他回头看见两人扭打在一起,赵麻杆儿的唢呐正戳在齐老师眼镜上。
一行人抬着门板翻过山梁。齐老师捂着裂开的镜片,还在絮絮叨叨:"要是早点送县里...我有同学在..."赵麻杆儿突然回头啐了一口:"马后炮!"
救护车旁,云秀扑在父亲身上痛哭。臭头捶地大喊:"都怨你!"时,齐老师突然挤上前:"云秀你别听他的!"赵麻杆儿一把揪住他衣领:"有你啥事?"两人又要动手,被村支书一烟袋锅分开:"闹丧呢?"
林松岭鞠躬时,赵驼子踹了儿子一脚:"愣着干啥?快去扶着云秀!"赵麻杆儿刚迈步,齐老师已经抢先递上手帕。赵麻杆儿气得唢呐往地上一杵,吹出个凄厉的高音。
"外乡人规矩点!"赵驼子骂林松岭时,眼睛却瞪着齐老师。齐老师扶眼镜的手直发抖:"我是本校正式教师..."话没说完就被赵麻杆儿撞了个趔趄。
村支书蹲在路边,看着远处开凿到一多半的山道:"要是有路..."云功德校长拍向路面的手掌渗出血,正好滴在齐老师掉落的《诗经》上,染红了"执子之手"四个字。
山风掠过麦田,把赵麻杆儿的唢呐声、齐老师的抽泣、还有云秀的哭声,都卷进了幽深的山谷里。
林松岭蹲下身来,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方蓝格子手帕。他刚要递给云秀,赵麻杆儿的铜唢呐就横插过来,喇叭口差点戳到林松岭的下巴。
"用不着你假好心!"赵麻杆儿扯着身上皱巴巴的确良衬衫前襟就要给云秀擦泪,汗酸味混着铜锈味扑面而来。云秀别过脸去,发梢扫过林松岭的手帕。
齐老师突然挤进来,眼镜腿上的胶布又开胶了,晃晃悠悠挂在耳朵上:"云老师,喝、喝口水..."话音未落,赵驼子一烟袋锅敲在雪碧罐上,当啷一声响。
"滚犊子!"赵驼子喷着烟油味的唾沫星子,"你们这些教书的一个比一个蔫儿坏!"他驼背上的补丁随着喘气一鼓一鼓的,像只发怒的老虾米。
林松岭的手帕还悬在半空。云功德校长突然咳嗽一声,常年开山凿石的手掌按在赵驼子肩上:"老哥,让孩子尽尽孝。"他手上的老茧刮得赵驼子一个激灵。
"尽孝?"齐老师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猛地扯开的确良短袖口袋,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票据:"我、我认识县医院副院长!现在派车送云叔去省城..."
赵麻杆儿一把抢过票据,唢呐穗子甩出个圆弧:"早干啥去了?"
云秀的哭声突然拔高了。林松岭趁机把手帕塞进她掌心,却被赵麻杆儿揪住西装后摆。进口面料"刺啦"裂开道口子,露出里头"省美术学院"的绣标。
"看见没?"赵驼子烟袋锅指着绣标直哆嗦,"这些城里人,连衣裳都两层面皮!"
"都消停会儿吧。"村支书把旱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烟灰落在那本泡烂的《诗经》上,"没见丫头哭得快背过气去了?"
云功德突然一声吆喝:"抬——回——去——喽!"这声调像他平日带领学生喊操似的,尾音在山谷里荡出回响。臭头闷声应了句"诶",肩膀一沉就把门板扛了起来,脖颈上的青筋像盘曲的老树根。
林松岭默默站到门板右后方,把西装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城里人少见的小麦色手臂——这些天跟着云校长开山晒的。村支书李建国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抓起门板前杠:"走!"
赵麻杆儿的唢呐突然又响了,吹的是《纤夫的爱》。赵驼子抡起烟袋锅要打儿子:"你个缺心眼的!"铜烟锅撞在唢呐上,"当"的一声,惊飞了路边槐树上的老鸹。
齐老师挤到门板左侧,眼镜腿不知什么时候用麻绳绑住了,活像戴了副枷锁。他伸手要帮忙抬,被门板晃了个趔趄。"起开!"臭头一膀子把他顶开,"别添乱!"齐老师踉跄着踩进泥坑,崭新的回力鞋顿时糊满粪肥。
"慢着点!"云功德突然喊。门板经过歪脖子柳树时,云祥福的胳膊垂了下来——那手上还缠着开山用的粗线手套,拇指处磨破了,露出结着血痂的皮肉。云秀扑上去把父亲的手贴回胸口,眼泪砸在手套破洞上,洇出深色的圆斑。
赵麻杆儿突然窜到林松岭身边,唢呐嘴往他腰眼一顶:"你算老几?凭啥挨着云秀的爸爸?"林松岭身子一歪,门板顿时倾斜。云功德暴喝:"麻杆儿!"声如炸雷,惊得赵麻杆儿手里的唢呐"咣当"落地。
"都消停!"李建国支书额头上的青筋直跳,"老云哥活着时候最要脸面,你们这是存心让他走不安生!"
路边水沟里,齐老师正捞他的眼镜。赵驼子突然蹲下来,烟袋锅指着沟里的青蛙:"瞧见没?就跟这癞蛤蟆似的,净想吃天鹅肉。"话分明是说给林松岭听的,眼睛却瞟着齐老师。
门板"吱呀"一声过了小石桥。桥下漂着齐老师那本《诗经》,"关关雎鸠"那页正好糊在石墩上。
"停!"云秀突然尖叫。原来赵麻杆儿偷偷往门板上别了朵野芍药,红得扎眼。她一把扯下花揉烂……
臭头抬着门板,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汗珠子顺着脖颈往下淌。赵驼子眯着眼,心里盘算着:云秀这丫头现在眼里只有那个城里来的林松岭,换亲的事怕是黄了。可臭头……臭头老实,要是能娶了自家闺女赵泼儿,好歹也算攀上了云家。
"泼儿那丫头……"赵驼子心里一沉,想起闺女日渐鼓起的肚子,如果不赶紧抛盘,可就丢人现眼了,赵驼子把牙根咬得咯吱响。
"呸!"赵驼子往桥下啐了一口,烟袋锅重重敲在石墩上,"城里人没一个好东西!"
齐老师正弯腰在沟里摸眼镜,听见这话,手一抖,眼镜又滑进泥水里。他抬头,正对上赵驼子阴恻恻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赶紧低头继续摸索。
赵麻杆儿捡起摔歪了的唢呐,凑到臭头身边,压低声音:"臭头哥,我妹泼儿……你还要不?"
臭头脚步一顿,门板猛地晃了一下。云功德皱眉:"稳当点!"
臭头闷声"嗯"了一下,没接话。"麻杆儿!"赵驼子突然暴喝一声,"胡咧咧啥呢!"
臭头低着头,脖颈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半晌,他才闷闷地说:"泼儿……是个好姑娘。"
赵驼子眼睛一亮,烟袋锅也不磕了,凑过来:"臭头啊,化悲痛为力量,你爸的后事,赵叔来办!”臭头没吭声,只是肩膀绷得更紧了。
云秀走在最前面,听见身后的嘀咕,回头看了一眼。她瞧见赵驼子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上堆着笑,哥哥臭头却像扛着一座山似的,脚步越来越沉。
【版权所有】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