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娭毑讲故事琐记之二
我的那号婚姻
青雪媛
来源:幸福新宁乡
我十二岁半,便被父亲打发到胡冲刘汉南家做了小女工。每日埋首灶台烟火,淘米、炒菜、洗衣、扫地,手脚不得闲。每月的工钱,是五斗谷子--这便是我的身价了。
日子像磨盘,吱吱呀呀碾到了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三月初五的清晨,父亲忽然来东家屋里,低语几句,把我领了回去。刚到家不久,上屋堂的七阿公、七阿婆就领着一个后生进了门。那后生提着篮子,不高不矮,面相倒还周正。七阿公接过篮子,郑重地拿出一块猪肉、一条干鲢鱼,还有一只棱角分明的梯形纸封子,一一递给父亲。父亲转手交给后妈,嘱咐:“留客,做饭吧。”
那顿饭,挤挤挨挨坐了九个人。肉香鱼鲜,引得两个弟弟欢喜得直跳,拍着桌子嚷:“吃肉肉喽!吃鱼巴巴喽!” 我坐在喧闹里,筷子夹着的肉,却莫名沉甸甸的。
饭罢,七阿公清了清嗓子,招呼父亲、后妈和我坐到堂屋。后妈泡了茶,示意我捧给客人。七阿公呷了口茶,慢悠悠道:“于伢子人勤快,心思活,补鞋的手艺快出师了,往后糊口不难。雪妹子懂事,手脚麻利,模样也生得端正。今日,我就做这个媒,这事,定了!” 父亲立即接话:“多谢七阿公七阿婆牵线搭桥,这亲事,我们认下了。” 后妈眼风扫过我,也跟着点头,重复着父亲的话。
七阿公他们起身告辞,父亲和后妈送到门口。转身回来,父亲只对我简短地说:“回东家去吧。几时成婚,往后再讲。” 我默默转身,依旧走向那终日烟熏火燎的灶屋。灶膛里的火映在脸上,有些发烫--那年,我才十五岁三个月,那个提着篮子来的于伢子,比我还要小一岁零八个月。日子像灶膛里明灭的火,只晓得往前烧,烧向哪里,我茫然一片。
于伢子大号姜于谦,讲起来他家祖上还算风光。他爷老子在县衙门当差,管文教事业,成日拄根文明棍,戴顶博士帽。可惜寿命短,三十出头就去了。那时候于伢子还不满四岁。
他娘后来跟了大户人家的姜某清--那人本来有堂客有崽女,就在两头屋里打转,跟他娘生了三个女。于伢子冇进过学堂门,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原先划的是下中农,哪个晓得后来会出那号事......
一九五二年正月底,父亲突然来东家屋里,讲我要完婚了。二月初六我收拾包袱回屋,初七那天,七阿婆领着于伢子来送彩礼:五尺毛士林(布料)、三斤猪肉、一对鲤鱼,还有红纸包的四合一粉霜(化妆品)。我的嫁妆简单得作孽--一床蓝印花被、一顶麻帐子,两口木箱装着我所有的衣裳和读过的书。初八在他家摆了两桌,吃过午饭我又跟着娘家人回来了。讲起来你们不信,从订婚到结婚三年,我跟于伢子总共才见过三面。他见人就脸红,话都讲不圆泛,我们连手都冇碰过。
那年,土改复查正热闹,我在村公所当妇女代表,乡公所还把我列进工作队预备名单。哪晓得三月初五那天,晴天打个炸雷--于伢子家的成分突然改成地主了!讲是他娘认的三个干女实际是丫鬟,加上姜某清的产业一合并,够上地主标准了。他家大门被贴了封条,房子分给三户贫农,只剩两间偏屋。我的工作队员资格自然取消了。那时,我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实际上根本冇结婚,只是操办一顿饭罢了。
我哭着要退婚,父亲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一个女伢子嫁两次?你姐已经破例了,你要我老脸往哪搁?"后娘在旁边跺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由不得你胡闹!"就咯样,我在娘家捱了三个多月,最终还是去了婆家。那年我还不满十八,于伢子更小,十七岁都不到。
在婆家我总不安心,看不惯家娘和姜某清的关系,一心想离开这个屋。上屋里喜三阿公看出了我的心思。有天,他悄悄把我喊到他屋里,关上门,交代喜三阿婆煨了个红薯给我吃,细声细气讲:"嫦娥,我晓得你的苦。人的命是天定的,婚姻由不得你作主。听你父亲的话,安下心来跟于伢子过吧。于伢子人不蠢,劳力好,待你也好。他命也苦,三岁多就死了爷......你们合计着,说不定往后有个好家庭。我出个主意,搬出去租屋住,离开这个晦气地”。听了这些,我吃着滚烫的红薯,心里热烘烘的,脑壳好像开了窍。
一九五五年,我生了头胎,取名青春。原以为添丁是喜事,哪晓得家娘整天给我白眼。更让我闹心的是她跟姜某清不清不楚--那人时常大摇大摆进出,活像屋里的男主。我跟于伢子讲:“你这地主帽子是你娘招来的,凭啥要我们背黑锅?”他蹲在门槛上闷头吃烟,突然蹦出一句:“搬出去吧。”
五七年正月里,父亲塞给我五块钱和几件旧家具。我们租了井冲乡华堂坝塘湾的队屋,后来队里要改保管室,只好再搬。从上坝湾挪到下坝湾,从九亩冲迁到幼儿园,前前后后搬了上十次。最苦的时候,屋里连个囫囵碗都冇得,于伢子补鞋的担子成了全家的活命指望......
那些年啊,于伢子就像个陀螺,转个不停。做瓦匠、当泥工、补碗修伞,后来还到三码冲的黄材瓷厂做过工,贩过碗。可任凭他怎么折腾,屋里总是揭不开锅。他常常蹲在门槛上抽喇叭筒,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一声接一声叹气。
记得是五八年八月十四,我那个老同学李锡奇突然找上门。一打照面我就吓一跳--好好一个后生,瘦得剩把骨头,脸色白得像纸,讲话气若游丝。我留他吃饭,他端碗的手直抖:"老同学,我在煤矿井下担弯扁担,实在扛不住了......"讲着咳出两口血沫子。原来矿上有规矩,要回来可以招替工。
隔两天,李婶子哭着上了门:"嫦娥啊,我就一个崽,要是折在井下,我们李家就绝后了......”她拽着我的衣角不放,"你家于伢子身板结实,三四百斤都扛得起......”
那天夜里,我跟于伢子商量着,要他替代李锡奇,去煤炭坝煤矿,于伢子说:“我没文化,矿里不会要我,就算去了会被人瞧不起”。我肯定地说:“煤矿里担弯扁担要的是力气,你抱得起三四百斤的石头,要的就是这个劳动力。至于没文化好说,从现在起,你每天学习认字写字,一天学两个字,一个月就认识六十个字,天天学坚持学,说不定以后会写信,还会写文章呢”。在我的鼓励下,于伢子同意试试看。当时,煤油灯晃得人心里发慌,我替于伢子写申请报告的时候,手抖得比李锡奇还厉害。第二天跟着李婶跑队上、村里、乡里,一个个红章盖下来,就像把命押了上去。九十八里山路,我们走得脚底起泡,终于把于伢子送进了煤炭坝煤矿。告别时,我叮嘱于伢子好好干,放勤快点,不装奸,不占人家便宜,多帮助同事,跟各种人都要搞好关系。他“嗯喽喽”,我就回家了。
这一去就是一辈子。六三年于伢子调到耒阳的红卫煤矿(过去叫李文庙煤矿),他凭着实诚肯干,渐渐站稳了脚跟。领导夸他“一个顶仨”,工友们都爱跟他搭班。一九八三年政策松动,我们娘几个第一批办了"农转非",结束了牛郎织女的日子。
从五五年到六九年,我生了三女两男,名字都是我取的:青春、迎春、长春、泽良、泽宏。崽女就是我们的盼头。
二〇二二年夏天,老头子不小心绊了一跤,伤筋动骨住在医院里。有一天,他突然抓住我的手,两只眼睛流着两行泪水,哽哽咽咽对我讲:“嫦娥,我这辈子搭把你,有个完好的家,有各好的崽女,我老了,还能领到几千块钱一月的工资。”
老头子临终前断断续续地说:“下辈子我还要做嫦娥的老公,嫦娥,同意不?”我点了点头,爽快地回答:“下辈子我们还是夫妻”。
那天是二〇二二年古历十月二十五。老头子丢下我安详地走了,他八十八岁。
如今,我望着阳台上那只老头子上班用的工具箱,还有他常座的那把藤椅,尤其是那舍不得丢弃的修鞋楦头,好似空了的藤蔓上,只剩下两片枯叶,一片先落了,另一片在风里,轻轻颤着,守着那份甜:不是蜜罐里泡出来,是冰霜烈日下熬了九十多个春秋,是柴米油盐中相守了七十多个岁月,才从苦根里渗出来的那一点点回甘。
(2025.6.15龙娭毑口述,6.17整理。)
作者简介:青雪媛,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宁乡市诗散文协会理事兼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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