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四章第一节(总第22节)
六月的东北山乡涧水河村,傍晚的风里还带着白天的燥热。云祥福蹲在自家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中忽明忽暗。他眯着眼睛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心里盘算着今天去邻村找大妹的事。
"大妹这个死脑筋,"云祥福吐出一口浓烟,烟圈在空气中扭曲变形,"狐仙娘娘都显灵了,她偏不信。"
他想起大妹那张皱得像核桃皮似的脸,听到他要让云秀嫁给赵麻杆儿时那副表情。"哥,你这是乱点鸳鸯谱!"大妹当时就拍着炕沿喊起来,"云秀是大学生,赵麻杆儿连初中都没念完,就会吹个破唢呐,这不是糟践孩子吗?"
云祥福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掐灭烟头,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院子里,臭头正撅着屁股劈柴,汗珠子顺着他的光头往下淌,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臭头,别劈了,洗洗手吃饭。"云祥福喊道,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温和。
臭头抬起头,憨厚地笑了笑:"爸,我再劈两根,明天赵泼儿来咱家,得多烧点水。"
云祥福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慈祥的表情。臭头娶了媳妇,新婚不久,就跟人跑路了,在云祥福心里是块心病。想到赵泼儿那水灵灵的模样和丰满的身段,云祥福心里一阵发热——这丫头虽然嘴巴厉害点,但能生养,最重要的是赵驼子家愿意换亲。
厨房里飘出饺子的香气。云祥福掀开锅盖,白胖胖的饺子在滚水里翻腾,像一群欢快的小鱼。他捞了一碗,又盛了碗高粱米水饭,摆上茄子拌土豆、大拉皮和小葱蘸大酱,招呼臭头过来吃饭。
爷俩刚坐下,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赵泼儿穿着一件城里流行的碎花连衣裙,扭着腰走了进来,裙摆下露出半截白生生的小腿。
"吃啥呢?这么香!"赵泼儿的声音又尖又亮,像只刚下完蛋的母鸡。
臭头一脑袋热汗转过头,嘿嘿一笑:"头伏的饺子二伏的面,这是鲅鱼馅儿的饺子,香啊!还有高粱米水饭,茄子拌土豆、大拉皮、小葱蘸大酱!"
云祥福舒心地望着迎面而来的赵泼儿,又满意地瞅了臭头一眼,笑微微地说:"泼儿,吃点吧!"
赵泼儿用手煽了煽鼻子,夸张地皱起眉头:"这酱咋臭乎乎的,难怪一家大酱一个味,臭头下的酱吧?"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臭头下意识地在酱碗里闻了又闻,嘴里嘟囔着:"不臭啊..."
云祥福和蔼地说:"泼儿,过来凑合吃一口吧。"
赵泼儿摆摆手:"云伯伯,我来是找你说点事儿。"
云祥福放下筷子:"好哇好哇。"
赵泼儿瞅瞅臭头,臭头正憨笑着呆呆地望着她。她撇撇嘴:"笑什么,我要说的不见得是好事儿啊!"
云祥福眯起眼睛,在赵泼儿的话音里听出了什么,连忙招呼她进屋。臭头想跟进去,被赵泼儿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发着昏黄的光。赵泼儿熟门熟路地坐在炕沿上,两条腿不安分地晃荡着。
“云伯伯,云秀和云娜呢?"
谁知道啦,可能又去村小学了,唉,别管她们。”
”那可是你的女儿呀?怎么漠不关心的样子?"
”怎么不关心了?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容易吗?”云祥福顿时感到很辛酸。
"云伯伯,"赵泼儿忽然压低声音,"我哥让我来问问,那事儿您考虑得咋样了?"
云祥福搓了搓手:"泼儿啊,我今儿去问了狐仙娘娘,卦象上说这事儿能成。就是云秀那丫头..."
赵泼儿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声像一串玻璃珠子掉在地上:"云伯伯,您还不知道吧?您家云秀在省城可出名了!"
云祥福一愣:"啥意思?"
赵泼儿凑近了些,身上廉价的香水味熏得云祥福直皱眉:"我听人说,云秀在省城读大学的时候,光着屁股让人画呢!整个美院没有不知道她的!"
云祥福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烟袋锅"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来,又跌坐回椅子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你...你说啥?"
赵泼儿装作惊讶的样子:"哎呀,云伯伯您不知道啊?我还以为..."她故意捂住嘴,"对不起,我不该多嘴的。"
云祥福的双手开始发抖,眼前浮现出云秀她妈年轻时的样子——那个总是偷偷给凿石开道的云功德送饭的女人,后来离家出走了,一去不回返,让他心里很不愉快。现在她的女儿,竟然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泼儿,"云祥福的声音嘶哑得可怕,"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赵泼儿眼珠一转:"哎呀,村里差不多都知道了。我哥说,要不是看在两家要结亲的份上,他才不会..."
话没说完,云祥福已经冲出了屋子。院子里,臭头还傻乎乎地坐在饭桌前,见父亲出来,忙站起身:"爸,咋..."
"滚开!"云祥福一把推开儿子,踉踉跄跄地走到院中央,突然仰天大吼:"作孽啊!我云家造了什么孽啊!"
臭头吓傻了,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赵泼儿笑嘻嘻地从屋里走出来,经过臭头身边时,故意用肩膀蹭了他一下:"别跟着我,小心又掉陷阱里。"说完,她扭着腰肢快步走出院子,向山谷方向跑去,裙摆在山风中飞扬。
臭头立在院子里怔了又怔,忽然听到屋子里传来压抑的哭声。他慌忙跑进屋,看见父亲正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咋的了,咋的了?"臭头急得直搓手。
云祥福抬起泪眼,声音里满是绝望:"云秀在省城念书的时候光着屁股让人画...叫我的老脸往哪搁啊?都说入伏头天爽,伏伏爽,可我的心咋这么不爽呢?"
臭头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也明白这不是小事。他笨拙地拍着父亲的后背:"爸,别急,等秀儿回来问问..."
"问个屁!"云祥福突然暴怒,一把掀翻了炕桌,"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跟她妈一个德行!我非把她嫁给赵麻杆儿不可,看她还怎么丢人现眼!"
臭头被父亲的怒吼吓得缩了缩脖子,但听到要把妹妹嫁给赵麻杆儿,还是忍不住小声说:"可是秀儿不喜欢麻杆儿..."
"轮不到她喜欢不喜欢!"云祥福红着眼睛吼道,"我养她这么大,她就这么报答我?让她嫁谁就嫁谁!"
夜色渐浓,山村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打破宁静。云祥福坐在黑暗的屋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云祥福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他去供销社买肥皂,刚走到村口老槐树下,就看见妻子拎着个竹编食盒往山上走,脚步轻快得像个小姑娘。
鬼使神差地,云祥福没出声,悄悄跟了上去。山路蜿蜒,妻子在一处新开的石阶前停下。那里站着个赤膊汉子,古铜色的背上泛着油光,肌肉随着凿石的动作起伏——是村小学校长云功德。
"云弟弟,吃饭吧。"妻子的声音温柔得陌生,"你一有时间就刨山,为大家开出一条通往外面的路,让姐很感动!"
云功德转过身,露出一口白牙:"嫂子又给我带饭,叫祥福哥知道该不高兴了。"
"他哪会在意这个。"妻子笑着打开食盒,里面是金黄的玉米饼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炖菜,"快趁热吃,我特意多放了肉。"
云祥福躲在树后,拳头攥得发疼。妻子从未用那种眼神看过他,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烧得他心口发烫——是崇拜,是怜惜,是他这个丈夫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当天晚上,云祥福把烟袋锅往炕沿上重重一磕:"今天给云功德送饭去了?"
妻子正在纳鞋底的手一抖,针尖扎进指腹,渗出一粒血珠:"你...你怎么知道?"
"全村都知道了!"云祥福突然暴起,烟袋锅带着风声砸在妻子额头上,"贱人!我云祥福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去勾引云功德!"
妻子捂着额头,血从指缝间渗出,滴在炕席上:"我没有...云弟弟给全村修路,大家轮流送饭..."
"云弟弟?叫得真亲热!"云祥福一把掀翻炕桌,针线筐滚落一地,"明天开始不许出门,再让我看见你往山上跑,打断你的腿!"
十五岁的臭头被惊醒,十三岁的云秀和二岁的云娜揉着眼晴看见母亲满脸是血,吓得小脸煞白。云祥福一把拎起女儿云秀:"看什么看!长大也是个不要脸的货!"
那夜之后,云祥福的脾气越来越暴。他禁止妻子出门,看见妻子沉默的脸,就觉得她在心里笑话自己。
"笑啊!怎么不笑了?"云祥福常掐着妻子的下巴逼问,"在云功德面前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妻子渐渐变得像具行尸走肉,只有送云秀去村小学时,才会在云功德新修的石阶上停留片刻。这些石阶已经连到半山腰,每块石头都打磨得平整光滑。
深秋的某个清晨,云祥福打脾输了整夜的钱。回家时看见灶台冷清,妻子不在,连孩子的书包都没准备。他抄起擀面杖冲到山上,果然看见妻子站在云功德身边,两人正对着新凿的石壁比划什么。
"破鞋!"云祥福的擀面杖狠狠砸在云功德肩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令他意外的是,一向健壮的云功德没有还手,反而护住他妻子:"祥福哥,你误会了,嫂子是在帮我看新路的图纸..."
"图纸?她个文盲看什么图纸!"云祥福抡起擀面杖又要打,却被闻声赶来的村民拦住。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像毒虫钻进云祥福耳朵:
"自己赌钱不管家,还有脸打人..."
"功德多好的人,天天起早贪黑..."
"祥福家的真可怜..."
最刺痛他的是妻子的眼神——那种看脏东西似的厌恶。当天夜里,云祥福把妻子绑在院里的枣树上,用柳条抽得她后背没一块好肉。臭头扑上来咬他手腕,被他甩出去老远。云秀哭喊着"别打妈妈",云娜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云祥福把妻子关进了仓房。
第二天一早,云祥福被孩子的哭声惊醒。院里枣树下只剩一截断绳,妻子常穿的蓝布衫挂在树杈上,像面投降的旗。
他找遍全村,所有人都说没看见。最后是放羊的张老汉不忍心,告诉他天没亮时看见他妻子顺着山坡走远了。
"她说啥没有?"云祥福揪着张老汉的衣领问。
"就说...让你好好待孩子。"
云祥福在镇上汽车站守了三天,没等到人。回家后发现连米缸都见了底,原来妻子走前把粮食都分给了帮忙照看孩子的邻居。最让他窝火的是,全村人都知道他老婆跑了,却没一个人告诉他。
后来云功德来过一次,带着一袋白面。云祥福抄起铁锹就拍,云功德放下粮食就跑,在院门口喊:"祥福哥,等路修通了,到时候去镇上找嫂子也方便..."
"滚!"云祥福的怒吼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再敢来我打断你的腿!"
妻子走后,云祥福越发沉迷算命打卦。他坚信妻子是被云功德用邪术勾了魂,于是请来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狐仙"作法。香烛烧了无数,钱花得像流水,最后"狐仙"掐指一算:"你媳妇跟人跑南方去了,这辈子都不会回来。"
从此云祥福看云秀的眼神总带着恨——这丫头越长越像她妈,尤其是笑起来时,活脱脱是从她妈脸上扒下来的。有次云秀考试得了第一,老师送她回家,云祥福看见女儿对老师露出的笑容,当晚就把她关在仓房里饿了一夜。
"再敢对外人笑,我撕烂你的嘴!"
回忆到这里,云祥福被烟呛得剧烈咳嗽。他抹了把脸,发现掌心湿漉漉的。窗外,月亮已经爬上山头,照得院子里一片惨白。
"都是报应..."他喃喃自语,突然狠狠掐灭烟头,"云秀这个赔钱货,必须尽快嫁出去!"
仓房里传来窸窣声,是臭头在偷偷藏明天要给赵泼儿的煮鸡蛋。云祥福眯起眼睛——这次,他绝不会让任何人破坏他的计划。
与此同时,赵泼儿已经跑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赵麻杆儿正倚着树干等她,手里把玩着那把铜唢呐。
"咋样?"赵麻杆儿急切地问。
赵泼儿得意地扬起下巴:"放心吧哥,我添油加醋一说,老云头差点没气死过去!这下他不把云秀嫁给你都不行了!"
赵麻杆儿瘦长的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好妹子,等哥娶了云秀,一定好好谢你!"
"得了吧,"赵泼儿撇撇嘴,"我就是看不惯云秀那副清高样。大学生了不起啊?还不是得回来嫁人!"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再说了,臭头那个傻子配得上我吗?要不是为了..."
赵麻杆儿赶紧捂住妹妹的嘴:"小点声!这事儿成了,咱家就有后了,咱爸也高兴。"
夜风吹过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窃窃私语着什么秘密。远处,云家的灯火依然亮着,像一团不肯熄灭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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