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翻阅宋词三百首,一个没注意就翻到了蒋捷的《虞美人·听雨》,这首词无端的让当年还是高中生,习惯于囫囵吞枣的我一见倾心耿耿于怀,“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太与我心有戚戚焉了。
那时候的高中生活,又苦又累且不说,关键是还必须面对饥漫无边际的寒交迫的攻击,而能否挤过独木桥又还严重存疑,所以根本没法抵御“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所营造的那种为了诗和远方而漂泊无依、却又不得不擦干了眼泪背上行囊浪迹天涯的意境引发的共鸣。
而今,我也鬓已星星也了,重读这首词,引发共鸣的竟然还是这几句。或许是曾经朦胧过的诗与远方始终没有着落的缘故吧。
蒋捷同志的“少年听雨”,那是官二代富二代最基本的生活模式,我本草根,对那种生活境界只有仰视的份儿;“而今听雨”的蒋捷同志,已经寄身僧庐,那种漂泊无依,老景凄凉的景象,对此,我只能深表同情,却不能感同身受,所以,无法产生共鸣了。
蒋捷听雨,也许是触景生情,借助这一意象概述自己的人生,含蓄的表达他与大元王朝非暴力不合作的信念。
我没有那么伟大,那么高深,但我对听雨却是情有独钟的,或者说是与生俱来的。
孩提时代,我就喜欢听雨,而且还特别喜欢那种电闪雷鸣的大雨暴雨。不敢大而化之,至少我们生产队的同龄人和我是一样的。不是我崇尚暴力,而是那会儿特殊的环境使然。
从我记事时候起,直到我走进中学,那段时间,满脑子的神魔鬼怪故事,折磨得我夜里恶梦连连,只有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夜晚,才能弛然而卧,这可能就是孩提时候的我喜欢听雨的缘起吧。
我们生产队是很独特的存在,坐落在一座大山之下,一字长蛇阵摆开,东西长达十多里,我家当时是我们生产队的正中心,也是我们生产队田地最集中的地段。就因为这样,我家就成了队里社员们休息的集中之地。那时候,劳作间隙,歇下来了,社员们没有报刊杂志看,没有电视看,更没有斗音和短视频娱乐心身,也就只好家长里短的唠闲嗑。
几个读了几天书的青年人,则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这样式的小把戏身上,他们将他们听来的神魔鬼怪故事毫无保留的、添油加醋的讲给我们,同时还胡编乱造了许多类似的故事,以将我们吓得一愣一愣为乐事,打发他们的无聊。尽管被吓得呆呆傻傻的,但那种好奇和刺激还是让我们这群小把戏乐此不疲。
后来也就发现,不知为什么,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风清气爽、月明星稀的夜晚。
许多妖魔鬼怪被人类以智慧战而胜之,将其打回原形置之死地,也有被雷公神劈死烧焦的,真的是大快人心事。
不过,似乎以智慧战胜妖魔鬼怪的几乎都是大人,没有小孩,就是有,也最多是逃脱虎口,没有遇害而已,最典型的要数人熊外婆的故事了,但故事里的小姑娘也仅仅只是逃脱被吃掉的命运。
当然,有些故事里的妖精是人类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的,比如蜈蚣精、蟒蛇精、蜘蛛精之类的。它们法术强大,经常凭借强大的法术危害人间,曾记得,青树园生产队有位老妇人突然就疯了,那家人请了个老师公(我们这一带专门负责捉鬼的法师)打整,那个老师公上天入地查了个遍,结果发现,是被大斧子天坑(我们大队最大的天坑)里的蟒蛇精给附身了,他法术低微,弄不过蟒蛇精,建议东家另请高明。后来那家人一连请了好几位老师公,说法大同小异,都是奈何不了蟒蛇精。老妇人就只好疯疯癫癫了。
肖家塆生产队的一位很有才华、很有前途的帅哥(他父亲当年已经干上了区委书记),也是那么突然有一天,就换上了羊癫疯!请老师公一查,发现竟然是大斧子天坑里的一条雌性蜈蚣精找上了他,据说是蜈蚣精的法术还要略高于蟒蛇精,这两个妖精以这种方式斗法,老师公们自然也斗不过蜈蚣精了,最后,那位帅哥(细论起来,我还得叫他一声表哥的)竟然就那么被蜈蚣精活活折磨致死!
被灌了满脑子的妖魔鬼怪故事,又有两个活生生的事实现身说法,这两个案例越发让我感到恐怖!生怕什么时候也被蟒蛇精或蜈蚣精给附身了。
据说只有雷公神能轻松的战胜这类妖精,或将它们烧死,或将它们拿回天庭问罪。
尽管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否站得住脚,但是,我却很希望下雨,尤其是晚上,更希望下雨,听着下雨了,我竟然能安然入睡,且越是雷电交加,我睡得越沉,因为有雷公神的守护,妖魔鬼怪不敢作恶。
果然,有一回,雷公劈妖精的说法就被证实了,有天晚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等到第二天云散日出,就有人说,大斧子天坑边的一株大古树被雷劈了,周围还散落了许多被烧焦的鳞片残骸,那么,应该是蟒蛇精被雷公神拿回天庭去了。果然,很快又有好消息传来,青树园疯了许久的老妇人,竟然不疯了!
这让我越发喜欢听雨了,雨来了,雷公神也就来了,妖魔鬼怪就只好藏起来了。我也就安全了。
不过,那时候,我很纳闷:其一是,雷公神收了蟒蛇精,为什么不顺便收了蜈蚣精呢?
问一问很渊博的表哥(我堂姑的大儿子,大我二十四岁),他说:或许可能蜈蚣精还没有罪大恶极吧!
我又问:蜈蚣精都让肖表哥那么受折磨了,怎么还没罪大恶极呢?
表哥说:或许还有比它更罪大恶极的妖精等待雷公神去收吧!也或许是那天雷公神和蟒蛇精大战,太累了吧!谁能说得清呢?
我又说了我很担心我也会被妖精附身。
表哥就告诉我:会不会被妖精附身,那要看你上辈子是否造了孽。
我说:这谁知道?
表哥说:这就是命运不可知的原因。不过,只要你这辈子不造孽,你下辈子就不会遭妖精附身了。
于是,从此以后,我就不做坏事了。
现在想来,我喜欢听雨,应该是被神魔鬼怪故事给吓的,我的循规蹈矩,心地善良很可能也是源于神魔鬼怪故事的恐吓。
上中学了,喜欢听雨的,可就不只是我和我们生产队的同龄人了。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喜欢。这原因,是众所周知的,下雨了,我们就用不着担心班主任会在起床铃声中将我们一个个从被窝里揪起来,赶出去做早操去,我们可以赖那么一二十分钟的床,这才磨磨蹭蹭地起来洗漱,去教室。每每躺在宿舍里的通铺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我们会不约而同的大声吟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是啊,听着雨声,几多写意。
走上讲台了,我仍然喜欢听雨,一者出于关心农事的原因,二者出于赖床的需要。躺在床上,听雨,首先是判断这是及时雨呢,还是淫雨?老百姓的收成会咋样?不是我有多伟大,要胸怀天下,毕竟源自农村,怎敢忘本呢?其次,才是想起赖床的事,没必要在起床铃声中弹簧似的跳起来,披挂整齐,冲进寝室,将一个个不想起床的懒虫提溜起来,赶往操场了。可以赖床那么个十来分钟,然后慢慢起床,洗漱一番,穿戴整齐,再走进寝室,吆喝懒虫起床。
我本草根小民,好容易跳出了农门,走上社会之后,才知道,要寻觅诗与远方,是要拼爹拼背景的,否则,就必须壮士断腕,勇敢的扔掉手里的铁饭碗,我啥也没有,又不愿意轻易扔掉手里的铁饭碗,就只好谨小慎微唯唯诺诺,随遇而安逆来顺受的捧着那只碗。
整个中年时期,我同样喜欢听雨,原因就是上面讲过的。我“此间乐”了,不要诗与远方了,自然不会像蒋捷那样“壮年听雨客舟中”了;好容易讨了个老婆,哪敢一山望着一山高,所以,也就不敢像柳永那样“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了,更不可能有“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凄清香艳的偶遇。我这辈子曾经努力地想要优秀,后来也就发现“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赋,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只不过是心灵的毒鸡汤而已,优秀不起来,听雨的境界也就无论如何也高深不起来了。
现在,鬓已星星也了,还是喜欢听雨。客厅里,一杯浊酒,一碟花生米,洗净了铅华,褪净了浮躁,消除了得失,没了老骥伏枥的狂妄,也不再为聚散离合而逢场作戏了,更不会或以物喜或以己悲了,除了回忆往事之外,唯一心心念念的是,锻炼好身体,静观儿孙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