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忆 父 亲
一、 针线缝补的日子
个子小,话不多,声音柔和,总是微笑着,这是父亲的标签。沉默是他性格的底色,微笑是待人接物的方式。岁月与苦难的打磨,让他总是隐忍克制,表现出旧时农村人少见的修养。家乡衡山出产一种麻石,表面粗粝,间杂着红黑斑点,初看并不起眼,但极其坚固耐用,宁折不弯,这一点与父亲十分相像。
父亲身材瘦削,脊背微弯,肩胛骨凸起,外表看并不是那种能吃苦耐劳的人。但我的印象中,他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天天早出晚归做上门功夫,为远近乡邻缝制衣裳;每个早晨和傍晚的短暂时间,还一刻不停地在田间地头忙碌。夜晚,他要么站在窗下案板前,就着昏黄的油灯,划线,裁剪;或者踩着那台“飞人”缝纫机。随着他踩踏的节奏,老旧的缝纫机发出低沉的嗡鸣,皮带轮的转动带起细微的风,金属部件在摩擦中微微发热,散发出淡淡的机油味。机针闪烁,印花棉布、卡其布、的确凉,的确卡……不同材质的布料在父亲手底总是温顺贴合。量体,打版,裁剪,锁边,缝制,锁扣,左手熟练地推送布料,右手飞快地转动轮盘,双脚不停地踩着踏板,一件件衣服就此成型。一针一针,将奶奶、母亲和全家七口儿女薄如蝉翼的生计,艰难地缝合在一起,七个儿女就这样被拉扯大。我总是在缝纫机的哒哒声中睡去,醒来时却从不见床边父亲的身影。
父亲左手中指长期戴着一枚针顶,针顶外层百孔千疮,斑斑驳驳,内圈却因岁月摩挲而光滑圆润 ;中指很早就弯曲变形,就像树木的疤节,世界施加了磨难,而岁月却给了它坚固的铠甲。父亲用这副坚强的铠甲,保护全家周全,带来希望。
二、 集市上的第一声
不知不觉中,我也慢慢长大了,父亲又用自己的方式给我力量,助我成长。
起初,到十二三岁,我还胆小;在外人面前,怯懦得像屋檐下的麻雀。那年七月,地里的红薯藤长得旺盛,父亲对我娘说:“红薯秧子可以卖点钱,我明天带满崽到店门赶场去。”第二天,他用扁担挑着两筐沾着湿润泥土的红薯秧,让我挑一担小的跟在后面。集市喧闹,人声嘈杂,讨价还价声如潮水拍打耳膜,泥土混着牲口粪便的气味直冲鼻腔。父亲在街边寻了块空地,帮我放下担子。他蹲下,把红薯秧一把把摆放整齐,露出青绿的嫩茎,又用塑料瓶朝上面喷了一层水。父亲停下来,要我学着他吆喝。我的喉咙像塞满了棉花,半个字都挤不出来,脸涨得通红,眼睛死死盯着泥巴地面,恨不得钻进去。父亲不急,微微侧过脸来,目光沉静,声音柔和,说:“要把喉咙打开,喊出声音来,不然你以后就出不得众。要像晚上喊鸡上笼那样扯开嗓子。”我拉住父亲衣角,深吸一口气。终于,一个生涩、微弱、几乎变了调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卖……卖红薯秧子咯——”声音颤抖着,像小奶狗的第一声叫唤,瞬间淹没在周遭嘈杂的吆喝声里。我窘得又想低头,却瞥见父亲嘴角微微上扬,浅浅地笑了。他伸出右手,轻轻抚摸一下我的脑袋,说:“敢喊出第一声,以后就不会怕丑了。”清亮的声音,在我心里打开了一扇门,照进一丝细微的亮光。
三、重若千钧的黄铜钥匙
“正直”是父亲一生立身之本,也让他被村邻敬重;加上读了两年私塾,能打算盘会记账,生产队投票一致决定把保管谷仓钥匙的重任交给他。谷仓在西边屋场,是连城伯家一个二楼的大木板房,没有门页,只在室内高处开着两个通风透光的小窗子,靠一架宽大的板梯上下楼。关仓的时候,把一块块厚重的木板按编号从里面卡槽插入,再用粗长的铁门栓卡死两头,然后上锁。谷仓里面是全队人的命脉,从此,那把沉甸甸、足有大半个掌长的黄铜钥匙,便日夜拴在父亲腰间那根搓得密密实实的麻绳上。
“解放”的时候,我们家分到一套砖瓦房子,在萱洲上河街。父亲是缝纫社员工,吃居民粮;母亲带着大哥大姐,后来多了二姐二哥,又有了三姐。加上奶奶,吃饭的人多起来,生活自然越来越艰难。后来父亲的工作接连调动,他又拖家带口,先后去了新场市和沙头两个公社,五九年被安置回萱洲凤鸣恢塘冲老家。分不到自留地,就不能种菜;父亲不熟悉农活,就赚不到工分;大哥那时候才十一岁,还没有成年。一家人的生计全靠父亲一个人一双手。父亲出外做一天缝纫,能吃两餐饭赚6角钱,六角钱要交一半给队里兑工分。
那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饥饿如同无形的巨兽,啃噬着每一个村庄。我们队里没有一家人能吃上一餐饱饭。母亲后来告诉我,土里没有长的,队里没有分的,锅里没有吃的,塘里河里没有跳的;连野菜野草都被抢光了。六零年秋天,六岁的二姐刚刚上学,在学校突然发寒,心悸,一下子栽倒在地;父亲去接她回来,刚到家,自己也晕倒在堂屋。家里请人送父亲和二姐到衡山人民医院住院,只能要大哥给他们送点吃的。衡山到萱洲差不多四十里,可怜大哥才十二岁,父亲倒下,他只能挑起家里的担子在老家和衡山县城之间来回奔波。还是因为饥饿,大姐没到天黑就看不清东西。后来一家人都是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脱皮,皮肤一压一个坑,气息微弱得像灶膛里将熄的火苗。奶奶早年间逃难的时候,是见过饿死人的,可是,当家人面对死亡威胁的危急关头,她也只能干着急。后来上面终于拨下来一点救济粮,才稍稍缓解了饥荒。即使稍好的时候,家里的饭食,从来都离不开红薯的影子:早餐是红薯稀饭,汤水清得能照见人影;中餐是红薯干饭,堵着嗓子眼难以下咽;晚餐则是红薯烫饭,里面加入几片发黄的菜叶。只有奶奶的碗里,还能见一点点米饭。到后来,餐餐红薯烫饭都已经不能保证,只能改为一日两餐。母亲曾背对着父亲,一边搅着锅里稀薄的红薯汤,一边向奶奶哭诉:“娘,你的儿子,当真像个傻子。守着一仓谷,崽女们却饿得眼珠子发绿,腿肚子打晃。”晚上,奶奶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摸着父亲干瘦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一点办法都不能想吗?”父亲知道自己母亲的意思,垂下脑袋,低声说:“队里人信得过,才把钥匙交给我管。现在还没搞年终决算,掰着指头算,还要好几个月才能出新米,我是为一百多人保命呢;我要是私自开了谷仓,哪怕鞋帮沾走半粒谷子,我们一家都会抬不起头。”那把沉默的钥匙,像一枚被岁月摩挲得锃亮的徽章,也像一道无言的封印,锁住了仓中那维系全村人生命的粮食,更锁定了父亲那朴素而执着的操守。灯光昏黄,钥匙冰冷,衬着父亲深陷的眼窝,却仿佛无声地填充着儿女们辘辘的饥肠。
四、 挑向远方的担子
时间的长河流至1977年,高考恢复的春风也吹到了凤鸣这闭塞的山村。第二年八月,当岳云中学(当时为衡山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辗转送到父亲手中时,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脸上泛着光彩,显得格外高兴,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像他的儿子已经考上大学。
他立刻忙碌起来,将家里谷仓里的谷子舀出来,装进箩筐,挑到公社粮站,换成供我远行求学的粮票;又找出一口樟木箱子,装上我挑选的书籍课本;再用洗干净的化肥袋子,塞进被褥、衣物、脸盆、搪瓷缸等一应用品。
启程那天下午 ,天上出着毒太阳,父亲带着我和同学文传会,步行去南岳。他挑着担子,戴着草帽,走在前头,我和传会跟着,三人沿着蜿蜒曲折、布满碎石沙土的山路奋力前行。汗水浸透了他的旧布衫,紧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留下湿漉漉的印痕。我要替父亲换着挑一下,他执意不肯,歇歇肩,又继续前行。40里路,从烈日当空走到暮色四合,岳云校园已是灯火明亮。找到后勤,主任安排我们吃饭住宿,父亲跟我在一张窄铺上挤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带我在校外吃了衡山米豆腐,上午又帮我办了入学手续。安顿停当,他只说了几句话:“安心读书,莫饿着,也莫霸蛮。”
父亲几时离开学校返回萱洲的,我竟然毫无印象,但到了岳云,虽然知道考大学是唯一目的,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太大的压力。直到多年后自己当了老师,才悟到“莫霸蛮”这三个字的价值,父亲的高明。他其实是告诉我:你要努力,但不要硬扛;读书重要,身体更要紧。这才是真正的关怀和爱护,是一种大智慧。我后来读到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又有了不一样的感悟。维特根斯坦告诉世人,哲学的根本目的,就是让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精彩的一生;它应该成为人们当下生活的指引,因为人们的生活问题才是这个世界的核心问题。书中还说,哲学如果不能跟活泼的生命息息相关的话,那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哲学如此,教育更是如此。
我觉得父亲就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哲人。
五、 沉入血脉的种子
在我慈爱的母亲离世七年以后,受疾病折磨多年的父亲也于2009年农历七月十二日溘然长逝,享年八十六载春秋。
十多年时光静静流过,怀念、愧疚与自责一直萦绕心头。直至2024年,父亲百岁冥诞之际,我和亲人们用了大半年时间,终于将父母、爷爷奶奶和二哥的坟茔修葺一新。祭坟那天,是个冬日。墓园静穆,苍松环绕,阳光温柔,青石质地的墓碑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墓围选的是衡山本土上好的麻石,沉静、内敛而精致,像极了父亲的气质。我长久伫立,任带着松脂清冽气息的山风拂过面颊。怀念父亲,岁月无声漫过心田,那些沉淀的记忆又纷至沓来:缝纫机单调而坚韧的声音打破深夜的寂静,红薯秧在集市尘土中散发着微涩的土腥气,谷仓钥匙在他腰间偶尔碰撞凳子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挑担远行、旧布衫在嶙峋脊背上刻下的印痕……所有这些,早已镌刻心底,层层堆叠,垒成一座无形的高山。
父亲一生清贫,并没有留下丰厚的遗产,然而他给子孙留下了无尽的精神财富,那是他的正直、坚韧与担当,还有那山海般深沉的爱。
他仿佛种下了一粒最质朴的种子——那粒种子,是他踏下缝纫机踏板的每一次“咚咚”响声,是集市上那一下轻轻的抚摸,是面对满仓谷粒时平静的眼神,是对儿子的殷殷嘱咐。岁月流转,春华秋实,这粒种子在我血脉深处悄然萌发,以惊人的力量生长为一片浩瀚的森林。这森林的根须深扎于名为“正直”的岩层,向上托举起属于我的天空——无论晴空万里,还是风雨如晦,父亲那坚强的脊梁,始终是支撑我生命最深沉、最恒久的力量。他的影子,早已融进我的骨血,化作我行走世间的底气。
今年清明节,当我和妻儿走在萱洲镇上,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居然一眼就认出了我,说我像母亲,并说出了父亲的名字。她指着清静街道旁边那幢青砖瓦房,告诉我:那里曾是你们的家,你爸爸为人好,脾气好,功夫做得也很好。她又带我走到门口,热情地叙说着过去。那一刻,时光仿佛已经静止,往事历历,如在眼前,才三十出头的父亲,分明还坐在那个明亮的房间里,浅浅地微笑着,跟母亲轻声说着话,为左邻右舍赶制衣裳。
在我心里,父亲从未真正远离。
作者简介
肖长华,萱洲出生,衡山求学,央企工作。曾在中学任教,做过校长和企业行政管理。喜读书、跑步、骑车、游泳。热爱生活,怡然自得,知足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