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自卑
作者:杨东
我打小就活得像根草,风一吹就往土里缩。穿哥哥的旧衣,直到高一还裹着小学一年级的驼毛棉衣。
母亲去世,三床新被子随她下葬,我都没敢要过一床属于自己的被子。直到成家我才靠自己的工资置办了新被褥。
记事起,农场的票证制度下买米买布都得算着。母亲生前唯一给我做的新衣服因布料不足,穿在身上咋看都别扭。这件衣服像打在旧日子上的补丁。
小学时磊鸡窝、割草料。中学放学回家走七八公里,不忘打捆饲草背回来。同龄人在玩,我却像个小劳力,腰弯得越来越低。
有年家里买了黄军布做新外套,给继父、哥哥和妹妹都做了,我张了张嘴,自卑像块石头堵在喉咙里。大哥参军时,我盯着他留下的外套;他复员带回部队发的军大衣,我又盯着那件外套 —— 几次想开口,几次都被自卑按在原地。
没鞋穿的年月,大哥从部队省下几双军用单鞋,我望了又望,想问又不敢问。
同学借走我的小勺,天天夸它漂亮却不还。后来那把小勺成了他的 “宝贝”,逢人就炫耀,我面对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
自卑像针一样扎着心。
场部食品店卖点心那晚,我替同学排队。有人问高个同学有没有排队?他指着我喊 “问他!”我哆嗦着说 “不知道。”结果他被拉到后面。第二天他带着人到宿舍扇了我两耳光。脸火辣辣疼的时候,我没敢告诉老师。三十多年后有老同学拿这事笑我,我也只能跟着干笑。
入伍拉练扛近20公斤的枪架,跑步时被战友恶作剧推搡,我差点摔倒。班长训斥我吊儿郎当,晚上又专门开班会让我做检查。我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穷让我落下一身病。冬天没厚衣服,右腿得了关节炎每天都隐隐作痛,变天感觉更剧烈。日积月累的寒凉让我患上慢性病支气管炎,迄今难以治愈。
我小名 "三福",可苦难没断过。
晚年我才明白,我患的病、受的职业压力,竟和母亲当年的苦差不多。有些苦是刻在骨头里的,而自卑让我把委屈嚼碎了往肚里吞。
师范学校遇见那个因生理缺陷差点退学的女同学,帮她留住学籍后,她成了我同桌。她追得猛,我像块被潮水推着的石头,想躲又没力气躲,最后稀里糊涂结了婚。后来才明白,那次没守住的自卑,让我错过了另一种人生。
现在回头看,这些自卑的种子其实早有根由。
继父黧黑的脸和络腮胡让我见了就发抖,他的戒尺落在我身上是家常便饭。有次他当众踢母亲,致使一次流产两个。我懵懂中感觉这样不对,却不知道错在哪里。
那些年,肚子也总填不饱。家里吃肉,继父和妹妹先挑,我只能啃骨头渣。有次母亲要吃兔子肉,我宰杀洗净炖好。我多看了两眼,继父吼:"你就惦记着兔子肉!" 吓得我赶紧借上学躲出去。
母亲有时也帮着打我,打得更狠。她常对我说 "大人吃了肉才能养你"。她每次修缠足的脚都渗血,我蹲在旁边觉得滑稽,又觉得我们都被什么东西捆住了,动不了。
初中没毕业就辍学,母亲临终前还念叨让我 “多读书、上高中、考大学”,可我连高中都只上了一个月。
离家半个世纪后回了趟老家,老家亲戚当我是来要房产的。探家让我知道生父的坟茔就是一个只有膝盖高的黄土堆,没碑——我连自己的来处都像团模糊的影子。
后来我被查出患了糖尿病,被人笑 “富贵病”,才明白小时候缺的营养,早把病根种在身体里了。
自卑这东西,像地里的野草,看着碍眼,却也扎得深。
因为自卑,我总把自己缩得很小,小到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缝隙。
陈思德带我去学府培训时,他告诉我要多读书尤其历史,有机会就到外面的世界走走。我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认真上好每堂课。从那开始,我喜欢读和我年龄学历不相符的书籍,生啃硬嚼,也长了一些知识。廖昔文改我快板书时,我蹲在煤油灯下一遍遍念,直到舌头捋顺每个韵脚;张万欣把复习资料摆在我面前,我在他家里的日光灯下学到后半夜,鼻尖都蹭上了油墨味。
这些年遇到的贵人,好像都在我最自卑的时候出现。
金志英把我一家从塔里木深处劳改农场调入工厂,郭玉章办报时借调我,郑旭初见我十分钟就让来上班,邓光泽把我推荐到《新疆经济报》社,刘冰一度把《中国青年报》每期的业务资料给转我阅读(无需还),姜文盈带着我跑基层写稿,王存正给我改的稿拿了新闻奖。
我的第一部报告文学《圣火辉煌》即将出版,请著名诗人东虹和学者孟驰北作序,欣然应允。东虹序标题为《走向自信》,孟老的序标题为《突破浅薄》。
入国家通讯社,李德华说兵团领导推荐的人不用考核。第三师曾让我挂职文广局局长,现在还返聘我当专家顾问。
他们好像都没看见我身上的自卑,只看见我埋头做事的样子。
评十佳记者被内卷而刷下来时,我想找主任谈谈,走到办公室门口又退回来,直到半年后憋不住,冲上去扇了他三耳光。
朋友说我本该能当副总编,被三巴掌扇没了。我却觉得,那次打破自卑的冲动,比什么都活得像自己。
后来我才懂,自卑是块磨刀石,磨得人疼,却也磨出了韧劲。
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好,所以不敢懈怠。别人玩的时候我在看书,别人抱怨的时候我在写作。那些不敢开口要的衣服被子,后来都变成了铅字和奖状;那些挨过的耳光和委屈,都成了让我挺直腰杆的力气。
现在偶尔还会自卑,看见别人侃侃而谈时,看见年轻人拿着硕士文凭时,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
但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从穿旧破衣的穷小子到当记者的老头,从连被子都不敢要到被返聘当顾问——这一路的坎,竟都是自卑推着我跨过去的。它像个严厉的老伙计,一边骂我没出息,一边又逼我往前走,让我在每个觉得撑不住的时刻,都想证明 “我其实可以”。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那些让你抬不起头的东西,终有一天会让你站得更直。就像当年没要到的新外套,现在想来,倒像是命运故意留下的缺口,让光从那里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