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书院:门前好大一颗树
□卢圣锋
衡阳有两座名山,一座是自然名山,五岳独秀的南岳衡山;另一座是思想高山,明末清初思想家王船山。这次应友人之邀,去船山书院仰望那座思想高山。
我们是秋天到达衡阳的,秋蝉鸣叫在路野,欢迎这批不速之客。一行人去船山书院,学着前人不走花桥通道,硬要坐小船摆渡至东洲岛,说是想寻找百年前那时的感觉。岂料,历史已变了模样。兜兜转转,转了一圈,到达新的山门,站在历史的山脚下,只见门前好大一颗树,才记起了那段岁月。
(一)
东洲岛是古衡州八景之一,与岳阳君山、长沙橘子洲并称湘江流域三大洲。船山书院处于岛的中偏北位置,是清末十大名书院之一,是湖湘文化的传播重镇。
此刻, 湘江的浪涛拍打着东洲岛的堤岸,斑驳的石阶上落满秋叶。我站在船山书院的门前,仰头望见那株千年古樟——五指虬枝如龙爪撑开,苍翠的树冠将整条青石甬道笼在绿荫里。树根如虬龙探入地底,与宋明砖瓦、清代碑碣共生共荣,年轮里刻着六百年的风雨,也浸染着湖湘文脉的沉香。
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彭玉麟将船山书院迁至东洲岛时,亲手栽下这株南岳香樟。工匠们从衡山深处掘取树苗,根系裹着故土,枝干浸透晨露,跋涉百里方在书院正门扎根。自此,这株被称作"五指樟"的古树,成了书院最沉默的见证者。
树冠投下的光斑在青石板上摇曳,恍惚间可见三百年前彭玉麟挥毫题匾的身影。他题写的“船山书院”四字,墨色如新地刻在门楣上,与古樟的虬枝构成天然的对仗。树根处裂开的缝隙里,嵌着道光年间的青砖,砖缝中生着野蕨,与书院残存的半圆形拱门、雕花石础遥相呼应。
1938年日机轰炸时,古樟的枝干被烈焰灼出焦痕,却在第二年春天萌发新芽。树皮皲裂处渗出琥珀状树脂,落地竟成种子,来年长成碗口粗的幼苗。这奇迹般的轮回,与书院师生在战火中掘防空洞藏书、用铁树残枝削粉笔书写《船山遗书》的身影重叠。古樟的年轮里,沉淀着1954年湘江洪水的咆哮——抢险队发现,它的主根已与地下古城墙融为一体,根系在淤泥中蜿蜒十丈,如同湖湘文化在激荡中的韧性。
(二)
王闿运执掌书院时,曾在五指樟下讲授《庄子》。铁树本应笔直生长,却在1898年的洪水中被冲成横卧之姿,断口处却生出新枝,形成"铁树横斜"的奇观。这扭曲的枝干,恰似湖湘学派在时代裂变中的蜕变——张之洞"中学为体"的保守与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激进,在此碰撞出维新火种。
树冠的第五根枝桠伸向湘江,枝头挂着1921年杨度题写的铜牌。这位"旷代奇才"在东京组织"共和促进会"时,曾在树下与齐白石争辩"知行相资"的真谛。铜牌上的字迹早已斑驳,但树皮里仍嵌着他当年削断的竹制烟嘴,裂纹中残留着烟草的苦香。秋风掠过枝头,仿佛还能听见他吟诵《船山遗书》时的激越:"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
最粗壮的枝干上布满弹孔,那是1944年衡阳保卫战的印记。树洞里曾藏过《船山学报》的油印本,纸张早已化作春泥,却滋养出1950年衡阳市一中的琅琅书声。如今枝桠间挂着红绸带,飘动的绸布上写着"实事求是",墨迹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这是毛泽东重读《船山遗书》时题写的批注,当年他在此处与蒋啸青彻夜长谈,窗纸上的剪影至今仍在树影里晃动。
(三)
古樟的根系扎入地下三丈,触碰到明万历年间龙雁书院的银杏残根。刘稳辞官归隐时种下的银杏,叶落处正是王夫之少年诵读之地。战火焚毁书院飞檐那年,银杏在焦土中抽出新芽,嫩叶上还沾着《读通鉴论》的手稿残页。如今两株古树的根系在地下纠缠,如同湖湘思想在历史长河中的传承。
树根深处埋着曾国荃捐赠的《船山遗书》雕版。这位两江总督为护书免于战火,特制樟木书匣,匣内衬以湘绣包袱。1887年书院修补雕版时,曾将部分残版熔铸成五指樟的护根石,石纹中隐约可见"经世致用"的刻痕。每逢春雨浸润,石纹便渗出清泉,在树下汇成小小的水潭,倒映着书院讲会堂的飞檐。
最深处的根系缠绕着1958年迁校时留下的青石校牌。当年师生们将"衡阳市第一中学"的石碑埋入树下,作为对书院精神的传承。如今石碑上长满苔藓,但"实事求是"四个字仍清晰可辨——这是王夫之思想的核心,也是毛泽东在湖南自修大学讲学时反复强调的治学准则。
(四)
暮色中的五指樟舒展枝桠,将整个东洲岛笼罩在翡翠色的光晕里。树下新栽的丹桂是2019年栽种的,枝头已有米粒大的花苞。这是对王夫之少年读书处的致敬,当年他手植的丹桂早已亭亭如盖,秋日花开时,香气能飘过湘江,与南岳的松涛共鸣。
树根处新萌的幼苗已有碗口粗,树皮光滑如少年肌肤。树冠间安装了太阳能夜灯,入夜后投射出《周易外传》的名句:"理势合一,道器不二"。光影在青石板上流动,与书院修复后的讲会堂形成时空对话——2016年修复时,工匠们特意保留了原址的明代地砖,砖缝中生出的车前草,与古樟的落叶共同铺就时光的地毯。
湘江的潮声日夜不息,五指樟的年轮仍在生长。树影里浮现出杨度的剪影、蒋啸青的背影、毛泽东的烟斗火星,最终都化作新芽上的露珠。当晨曦穿透叶隙,露珠折射出七彩光芒,恰似湖湘文化在新时代的万千气象——既有王船山"即事以穷理"的实证精神,又蕴含着"敢为人先"的基因密码。
离岛时回望,五指樟的投影覆盖了整座书院。树根处新立的石碑刻着"船山学社"的篆印,这是2023年重建的学术机构。年轻学子们正在树下举办读书会,讨论声惊飞了栖息的江鸥。古樟的枝条轻轻拂过他们的肩头,仿佛百年前王闿运为弟子们拂去肩上的落花。
江风送来悠远的汽笛,货轮正载着集装箱驶向长江。古樟的年轮里,既有石船山下孤灯写作的剪影,也有集装箱码头的龙门吊臂;既有杨度与梁启超争论"公天下"的书信,也有年轻人手机屏幕上闪烁的《船山遗书》电子版。这株见证过王朝更迭、战火硝烟、时代剧变的古树,依然在湘江之畔舒展枝桠,将思想的年轮刻进永恒的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