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樱艳桃源

第一章  :   红包   轻墨与琴键

作者/麒麟柔眸

刘铁成把挖机抓斗重重按进土坑里，震得驾驶室玻璃嗡嗡响。刚过午歇点，他甩甩沾满机油的手套，掏出手机点开置顶的“桃花源”群。几个红得刺眼的数字方块被甩进去——200，100，50——炸开满屏烟花特效。群里的水花立刻沸腾起来：

“铁哥大气！”

“成哥手缝漏金子了！”

红包秒光，刘铁成叼着半截烟咧嘴笑，仿佛那些烟花炸响在自家工棚的铁皮顶上。

他管这四百人的艺术群叫“桃花源”，自己是不太识字的武陵渔人。当挖掘机的轰鸣日复一日碾平着城市的骨架，他满心指望能在这方寸之地捞出自己的奇遇。

“铁哥今天又下血本了！”

“在找他的洛水女神吧？”

“成哥看上哪个才女了快举手呀——”

群简介写得明明白白：寻才女。能写诗、会唱歌、擅画工笔、通音律者尤佳。刘铁成敬候知音。

他对“才女”的想象早已缝制成一件锦袍：弹吉他要能弹出露珠滚动的声音，画工笔必得画出蜻蜓翅膀的纹路，写诗当然得像三月的桃花瓣儿，又轻又艳。他不吝啬金钱，坚信重赏之下必有芳草。每当挖掘机震天的怒吼搅动着冰冷的土壤时，刘铁成却觉得，他一定能挖出珍宝。

红包是他抛下的钓钩。起初收效甚微，才女没来几个，“才艺”却如雨后春笋。某日晒画的姑娘把静物错标成风景，他热情地砸下一个200的包：“妹子灵气逼人！”学琴两月的群友刚弹错和弦，他眼疾手快甩出个专属红包：“有天分！”偶尔冒出几句不押韵的自称“诗”，他也立刻以火箭般的数字热烈回应。

“桃花源”的土壤渐渐习惯了这种“金色浇灌”。刘铁成发红包，他砸红包，他扔红包，如同一场金黄色的降雨，滋养着一片虚幻但热闹的桃林。群友们像啄食碎金的鸟儿，热切地涌向他撒下的每一个亮闪闪的饵。

一个黄昏，当挖机在路灯下啃着冰冷的水泥路时，他忽然收到一条好友申请。头像里的女子低眉执笔，墨色淋漓。他心下一热，等不及收工就赶紧加上。

那女子叫“轻墨”，话不多，却句句点穴。刘铁成夸赞她笔锋间有风骨，她便传来自书小楷录的老子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炫耀着群里某个女孩新晒的画作“功底厚”，轻墨只淡淡回：“习画一年便能临摹恽派没骨，确是可造之材。”他怔忡，急忙去查，才知那“厚功底”的新秀原只是新手临帖罢了。

轻墨像一道静默的溪水，蜿蜒流过刘铁成精心构筑的幻想城池。某日他兴奋提及新来的群友阿阮会弹琵琶，轻墨却轻轻问：“成哥听阿阮弹的是哪首曲子？”他登时语塞。他听过，在群里嘈杂的语音信息里，音符在电流中模糊成一片。他急忙承诺：“你愿意听的话，我请她弹！”轻墨只答：“不必勉强。”

“成哥找才女的标准真浪漫呢，”她偶尔也会顺着他的话说：“才情如水，如能寻见清泉源流便好了。”刘铁成被“清泉”二字烫得热血沸腾，砸了个300元的定向红包过去。轻墨没收：“成哥留着赏人吧。我指尖染墨，污了红包，就不拿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识抬举的女子，但这冷水浇头反倒引他日夜惦记。工地上，挖机的轰鸣声忽然变得刺耳，他想到轻墨的低语：“琴曲如溪流，心静方听涛”。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去买了一只洞箫，粗笨的手指按在孔眼上，吹出的只有几声凄厉的漏气声。

群里的红包轰炸仍在持续，群友们雀跃着抢夺这熟悉的黄金雨。只是有些东西悄悄变化了。当刘铁成再抛出红包等那句“才气逼人”的赞叹时，有人开始沉默；当他继续邀请“才女”们唱歌献画，气氛中却浮起一层薄冰似的尴尬。

终于一次群聊，某个群友晒出几行“诗”。分明是随手拼凑的句子，刘铁成仍像过去那样高调甩下红包：“有大李杜风骨！”忽然，轻墨的头像在对话中显现出来——她很少在群中开言：

“这几处用韵不谐，”她打出几行字，平静如常，“这‘愁’与‘秋’古音实不同部，用错了。”

群里一时死寂。那晒诗者发了个哭脸溜走。几个潜水的才女私信刘铁成抱怨：“成哥，轻墨姐这多没意思呀……”

刘铁成心里堵着挖机上铲不动的土块，辗转一夜。次日他单独敲轻墨，话中有刺：“妹子，你才华横溢，但也要给人留余地嘛！”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轻墨回得极慢：

“琴键按不准，弹出的便是噪音。诗笔走错路，情再真也成了乱麻。成哥，您用真金白银捧出的才女们，真的能弹出露水的清音吗？真的能画出翅膀的纹理吗？”刘铁成盯紧屏幕，像被她的目光钉在座位上。窗外的挖掘机轰鸣忽然变得异常遥远。

“还是您真正想要的，其实是……”轻墨的头像沉寂下去。过了良久，屏幕幽幽跳出后半句：“一群被黄金雨水浇灌出的漂亮鹦鹉？”

最后两行字像重锤砸在刘铁成眼前。

群里金光闪闪的红包继续跳动着裂开，数字此起彼伏，刘铁成却陷入一片空旷的寂静。工友们催他开机继续“砸场子”，他怔忡着没回复。

那夜下工后，刘铁成没回家。他开着轰鸣震耳的挖机驶过空旷的工地边缘。车灯切开凝实的黑暗，巨大的钢铁抓斗悬停在半空，如同一个永恒的疑问悬挂在冰冷的夜空下。远处城市灯火辉煌，每盏灯都像一个小小的、温暖又遥远的红包，裂开着诱人的光晕。但那光晕无论如何挣扎，终究照不进抓斗下这片沉重、黑暗又无比真实的泥土。

他终于重重按动操纵杆，抓斗轰然撞向地面。

那破碎的声响，像无数金色的气球同时炸裂，落进一地无人收拾的寂静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