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备课人》
文/高金秀
父亲走后的第五个清明,我在阁楼的樟木箱底翻出他的旧怀表。表盖内侧刻着"1987年教师节",指针早已停摆,却依然保持着五点零七分的角度——那是他生前每天起床的时刻。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表盘上,恍惚间看见他佝偻着背,在煤油灯下备课的身影。
他的教学生涯始于1972年的深秋。那时候的村小只有三间土坯房,教室的"黑板"是用锅底灰刷的墙面,粉笔是自己烧制的石膏条。每天清晨,父亲总要提前两小时到校,用竹扫帚把教室扫得纤尘不染,再用湿布将"黑板"擦得乌黑发亮。他说:"课堂是神圣的,容不得半点马虎。"
记得有一年暴雨冲垮了进山的路,父亲背着自制的木筏,在齐腰深的河水里往返七趟,把困在对岸的学生一个个接过来。那天他发着高烧,却坚持上完了课。晚上我偷偷去教室找他,看见他趴在讲台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截红粉笔,教案本上晕开一片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他的备课笔记里藏着整个村庄的温度。1989年的本子上,用铅笔写着:"王桂花家断粮,明日带两袋玉米面。"1995年的日历页背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房子:"李老头屋顶漏雨,周末叫上几个学生去修。"这些字迹被岁月浸得发黄,却比任何教学大纲都厚重。
退休后,父亲依然保持着五点起床的习惯。他把书房改造成"微型课堂",黑板是用旧门板刷的,粉笔盒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粉笔头——那是他从学校捡回来的。每当有孩子来请教问题,他就会戴上老花镜,在黑板上写满工整的板书,声音里带着当年的激昂:"来,咱们把这道题拆开来慢慢讲。"
最后的日子里,他躺在病床上,还在念叨:"黑板擦该换了,粉笔灰别呛着孩子们。"我握着他的手,那双手曾写过三十年的板书,此刻却瘦得像干枯的树枝。有天深夜,他突然清醒过来,让我扶他到黑板前。月光透过窗帘,他颤抖着写下"教育是点亮心灯",粉笔在板面上划出断断续续的痕迹,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如今我常带着女儿回村小。新建的教学楼里装着电子白板,可孩子们最爱去的还是那间旧教室。他们趴在父亲用过的讲台上,用指尖描摹着黑板上残留的字迹,问我:"爷爷写的这个公式为什么要画个小太阳?"我告诉他们:"因为在你爷爷心里,每个孩子都是发光的星星。"
清明的月光洒在坟前的槐树上,树影婆娑间,仿佛看见父亲背着教案本,沿着熟悉的山路走向学校。他的脚步很轻,生怕惊醒了山里的晨雾;他的身影很长,一直延伸到教室的黑板前,化作永恒的备课人。而那些他教过的孩子,有的成了医生,有的当了老师,他们眼睛里闪烁的光,就是父亲留在人间最亮的板书。
晚风拂过,樟木箱里的旧怀表突然发出微弱的嗡鸣,仿佛沉睡的时光被轻轻唤醒。我知道,有些刻度永远不会被岁月磨平——就像父亲用一生书写的教育情怀,早已化作漫天星辰,照亮每一个求知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