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文脉溯游踪——
黄庭坚庐山上的诗书志
文/ 周武现 (江西修水)
庐山云雾深处,藏着黄庭坚五度登临的身影。自元丰三年初访至崇宁元年绝笔,二十载光阴里,他以诗词叩问山魂,用笔墨对话丘壑。从《开先禅院题壁》的禅意机锋,到《题落星寺》的留白意境,再到东林寺《发愿文》的通透顿悟,庐山不再只是自然胜景,而是其“以山水证道”的精神道场。
那些刻于崖壁的墨宝、流于诗行的哲思,早已超越文人雅兴,成为天人共振的永恒见证——真正的不朽,恰是人与自然灵魂交融的刹那光华。
————————————题记
黄庭坚这位北宋文坛巨擘,以“江西诗派”开山之势,将故土风物化作千年不绝的文脉。而今当我循其《题所憩亭壁》《书七佛偈》等遗墨和《大孤山》诗踏访庐山,方知这座“神仙之庐”不仅是地理奇观,更是承载着士大夫精神嬗变的立体诗卷——三十六岁的黄庭坚初遇鄱阳孤峰,五十八岁暮年再谒东林古刹,五次匡庐行旅恰似五重生命印记,庐山这座集天地灵秀的奇山,见证了诗人从宦海浮沉到禅心证悟的心路历程,他们之间的“缠绵缱绻”,在岁月长河中愈发深沉动人。
元丰三年·首游庐山:诗脉相承的仪式
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的秋天,时年36岁的黄庭坚履职迁徙“由北向南”,赴江西泰和县任知县,乘船行至大孤山时,黄庭坚请求艘公泊舟靠岸,艘公当时纳闷,他为何要在这里作短暂停留?
民国三年吴兴张氏刻本《山谷先生年谱》载:“元丰三年庚申十二月(辛酉)彭泽属江州又在江州之下,浔阳江口阻风三日,泊大孤山作。元丰庚申十二月题落星寺四首。”又载“和刘太博携家游庐山。”
大孤山,孤峰傲立在鄱阳湖与长江之间,其山势险峻,云雾缭绕,宛如一位遗世独立的仙人。黄庭坚站在船头,望着眼前这雄浑壮丽的景象,心中涌起千般感慨。
此时,黄庭坚诗兴勃发,一首《大孤山》诗脱口而出:
汇泽为彭蠡,其容化鹍鹏。
中流擢寒山,正色且无朋。
……
风波浩平陆,何况非履冰。
安得旷达士,霜晴尝一登。
黄庭坚为什么泊舟大孤山,并写下《大孤山诗》,笔者认为,黄庭坚的父亲黄庶,也曾为这座山赋长诗,其后四句云:“宦游远去父母国,心病若有山水淫。江南画工今谁在,拂拭东绢倾千金”的宦游喟叹。立于小舟上的黄庭坚,不仅是被大孤山的自然之美所震撼,更是在追寻着父亲的诗韵足迹,感受父亲当年的诗境和心境,同时也可能希望通过自己的创作“高帆驾天来”与父亲续写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
黄庭坚在星子湾勒石《大孤山跋》云:“先大夫平生刻意于诗,语法类皆如此。然世无知音。小子不肖,晚而学诗,惧微言之或绝,故刻诸星子湾,以俟来哲。”此跋文直接佐证了黄庭坚泊舟大孤山和《大孤山》诗的创作意图。
父亲的大孤山诗,鄱阳湖的壮阔与孤山的险峻,成为触发黄庭坚诗情的核心意象。黄庭坚遥望大孤山和鄱阳湖的雄奇景象,抒写出对自然造化、历史兴衰的感慨,隐含仕途艰险的忧思。“高帆驾天来”暗喻宦海漂泊,“忠信岂其凭”则流露出对仕途价值的反思。
这场跨越两代的文学仪式,既暗含江西诗派“夺胎换骨”的创作宣言,更以鄱阳浩淼烟波为纸,写就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父子地理诗学传承。
此诗被视为黄庭坚早期代表作,既延续杜甫“沉郁顿挫”诗风,又开创江西诗派密集用典、字句锤炼,“以学问为诗”的特质和“尚理重典”的先声。其创作正处在诗人从“学古”到“立派”的过渡期,堪称北宋山水哲理诗的重要节点。清代学者评其“骨力遒劲,气象森严”,堪称北宋山水诗中的哲理性佳作。
黄庭坚在继承父亲诗歌风格的基础上,融入自己的思考与感悟,开始形成独特的创作风格,终成江西诗派开山祖师。在宋代大孤山常作为鄱阳湖至长江水道的标志性景观,常被纳入庐山整体文化意象中。黄庭坚作《大孤山》诗,可视作其游历庐山的延伸创作,也可称得上到庐山一游。
《山谷先生年谱》又载:“(元丰三年庚申十二月)和刘太博携家游庐山。”笔者考证得知,泊舟大孤山之后,黄庭坚与友人刘太博和家人同上庐山,第一次与庐山亲密相拥,并作《和答刘太博携家游庐山见寄》诗一首云:
缓辔松阴不起尘, 岚光经雨一番新。
遥知数夜寻山宿, 便是全家避世人。
落日已迷烟际路, 飞花还报洞中春。
可怜不更寻源入, 若见刘郎想问秦。
诗中刘太博,号刘尧夫,字淳叟,金溪人,淳熙二年,登进士第,除国子正,迁太博,为黄庭坚好友。这首诗以清新自然的笔触,展现了庐山的美景,同时也传达了诗人与友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和共同的生活情趣。诗中描绘了一幅宁静、清新的庐山游历图,体现了诗人对友人远离尘世、享受自然生活的赞赏,也流露出自己对这种生活的向往。
黄庭坚作《大孤山》《和答刘太博携家游庐山见寄》《驻舆遣人寻访后山陈德方家》等诗,开启了他与庐山山水诗意交融的序章。
元丰七年·谒东林寺:双峰并峙的绝响
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春的庐山细雨,见证了北宋文坛最富诗意的相遇。三十九岁的黄庭坚与四十七岁的苏轼,这对亦师亦友的“苏黄”组合,在东林寺古柏下完成精神”神交”,为庐山增添了一抹别样的文化光彩。
元丰七年春,黄庭坚赴山东德平任职前,专程拜访庐山东林寺。而此时苏轼已被朝廷恩准调往汝州担任团练副使。天各一方,两大文豪真是有如此机缘和巧遇吗?笔者大胆推测,极有可能是两人之前书信往来时,就以约定这年春季之时,庐山上不见不散的君子之约。此次同游的还有苏轼好友道潜和苏轼的儿子。
当他们踏入东林寺,这座千年古刹的宁静与庄严扑面而来。古寺内,古木参天,香烟袅袅,悠悠的钟声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黄庭坚被眼前的景象所感染,诗兴大发,写下了《题东林寺》。
诗云:
胜地东林十八公,庐山千古一清风。
渊明岂是难拘束,正与白莲出处同。
这首千古名诗,被明代李汛收录编入《九江府志》。这首诗,简洁而有力地描绘出东林寺的神圣与庐山的高洁。
“十八公”指的是东晋时期在东林寺弘扬佛法的高僧,他们的智慧和德行,如同清风一般,吹拂着庐山,也吹拂着每一位到访者的心灵。此诗将慧远、陶渊明并提,凸显佛儒交融的文化传统。诗中“渊明岂是难拘束”暗含对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共鸣,反映其对仕途束缚的厌倦与对隐逸生活的向往。清代学者评其“以禅入诗,清雅脱俗”,与黄庭坚《登快阁》《寄黄几复》等名篇并列为山水禅意诗典范。
这首诗创作背景,《品诗赏词》中介绍,元丰七年(1084年),黄庭坚赴山东德平任职前,专程拜访庐山东林寺;苏轼此时正从黄州迁任汝州,亦于庐山停留。两人在东林寺林荫道偶遇,黄庭坚即兴作《东林寺其一》呈苏轼品评,苏轼读后“笑而不语”,黄庭坚再献第二首,苏轼“拍手叫好”。苏轼曾评黄庭坚诗“格韵高绝”,《东林寺其二》的禅意与哲理应属此类。
游历匡庐,苏轼共作诗九首。其中,前八首虽各有特色,但是未能广泛流传,唯独最后一首《题西林壁》名扬四海。黄庭坚对此诗评价道:“此老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非其笔端有舌,亦安能吐此不传之妙。”这句话高度赞扬了苏轼在诗中展现的深刻哲理与精湛表达,仿佛他对般若智慧的阐述已至极致,无一丝冗余。
此次苏黄庐山相会,标志二人从书信神交转为现实挚友。黄庭坚以诗求教,苏轼以默许与赞叹回应,体现二人深厚的思想共鸣与文学渊源,亦为北宋儒释融合诗风的典型范例。
苏轼与黄庭坚在庐山的游历,不仅是一次欣赏自然风光的旅程,更是一场诗歌艺术的交流盛宴。他们一路行走,一路吟诗,相互切磋,相互启发。苏轼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和超凡的文学造诣,对黄庭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次同游,让黄庭坚在诗歌创作上有了新的突破,他的作品更加注重意境的营造和情感的表达,风格也愈发成熟。
“苏黄”两人在庐山上的诗作,是一场没有评委的诗歌擂台,最终成就了庐山作为儒释道思想试验场的特殊地位。两师徒在庐山留下的诗篇,成为庐山文化宝库中璀璨的明珠,东林寺也因他们的诗句而声名远扬,吸引着后人不断品味和探寻。
元祐六年·访开先寺:摩崖石壁证菩提
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冬,已经46岁的黄庭坚,七年之后第三次来到银装素裹的庐山,这次旅行的目的是为开先寺(秀峰寺)而来。开先寺位于庐山南麓,这里山水相依,景色清幽,是佛教禅宗的重要道场。此时的黄庭坚,在仕途上经历了一些起伏,内心渴望寻求一份宁静与超脱。
走进开先寺,黄庭坚仿佛置身于一片净土,尘世的喧嚣被远远隔绝。寺内的宁静氛围和浓厚的佛教文化深深触动了他的心灵。在这种心境下,他应开先寺鉴瑛禅师之邀,以如椽大笔书写《七佛偈》,刻石碑文末尾明确记载“鉴瑛禅师请予书此《七佛偈》,刻之于石壁”。
黄庭坚书《七佛偈》,已不同于早年《大孤山》的沉郁顿挫,此刻的墨迹已透出“看山还是山”的澄明——青石崖壁上920年未褪的笔锋,已成为后世拓片的唯一母本。《七佛偈》既是对“过去七佛”的法理阐释,更是诗人将仕途失意转化为宗教体验的精神突围。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此碑题署"江西黄庭坚",在地理认同中暗含对“江西诗派”宗主地位的自我确认。
这一时期,黄庭坚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日益加深。他书写的七佛偈,不仅在开先寺中流传,也成为研究他思想转变和佛教文化在北宋时期传播的重要资料,让后人看到了黄庭坚在诗歌、书法之外,对哲学和宗教领域的探索与思考。
笔者在史料中,也找到从宋至清《七佛偈》流传下来的多个版本拓片,其中宋代原刻拓本笔法清晰,完整展现了黄庭坚“纵横奇倔”“瘦劲开张”的书法风格。
这次游历,黄庭坚也应重访了东林寺。因为在元祐六年这一年,东林寺藏经殿已竣工,但是黄庭坚师辈人物的住持常总禅师却已圆寂。寺僧思度告知黄庭坚藏经殿建筑的实况,并希望他完成当年对住持常总禅师的允诺。黄庭坚在与思度探讨佛法后,这次游历写下了著名的《江州东林寺藏经记》。
绍圣元年·游三峡桥:山水知音韵无穷
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7月12日,经历"修史风波"贬谪的黄庭坚已是第四次踏上庐山的土地,或参访高僧,或游览名胜。此次他来到了庐山的三峡桥(观音桥)。三峡桥横跨在庐山的峡谷之中,历经岁月的洗礼,依然雄伟壮观。
黄庭坚被三峡桥的美景所吸引,即兴挥毫“三峡涧”三字,并刻于观音桥下方溪畔巨石上,字体为隶书,单字尺寸约80×116厘米。“三峡涧”笔力雄健,气势磅礴,与周围的山水融为一体,相得益彰。黄庭坚以行书、草书闻名,但此三字采用隶书,笔画厚重古朴,结体方正舒展,体现其对汉隶传统的继承与创新。
随后,他与真净禅师在石上饮茗。真净禅师是当时著名的高僧,其禅学造诣深厚。黄庭坚与他一边品茶,一边畅谈佛理、人生,在茶香与禅意的交融中,心灵得到了极大的慰藉。兴致之余,他又触景生情,泼墨楷书“石镜溪”三字镌刻于崖石。“石镜溪”字体灵动飘逸,仿佛将溪水的清澈、灵动之美融入了笔墨之中,现存拓本尺寸为194×119cm。清代学者评其“少字而意丰,禅理与书理相通”,凸显黄庭坚以简驭繁的创作境界。
在这个时期,黄庭坚的书法艺术达到了新的高度。他的书法风格独特,长枪大戟,纵横捭阖,充满了个性与张力。他在三峡桥畔的两处题字,不仅是对庐山美景的赞美,更是他书法艺术的精彩展示。与真净禅师的交流,也让他对佛教和人生有了更深的理解,也融入了他的书法和诗歌创作之中,使他的作品更具内涵和韵味,成为庐山山水与人文艺术完美结合的典范。
黄庭坚所书的《七佛偈》《三峡涧》《石镜溪》三处题刻,现为庐山上现存的重要遗迹之珍宝。
崇宁元年·重访东林:暮年残阳寄余生
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五月的湖口落日,映照着五十八岁逐臣的苍颜。黄庭坚自萍乡与大哥黄大临见面之后抵达江州(今九江),他再次泊舟地处鄱阳湖与长江交汇之处的湖口,黄庭坚站在船头,望着滔滔江水,心中感慨万千。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那些曾经的抱负与理想,那些在诗坛上的辉煌与荣耀,如同这江水一般,滚滚东流去。
《山谷先生年谱》载:“崇宁元年五月癸亥,及题太平观壁云,黄庭坚自江西来会王宰朱章道士、汤居善、周虚,已于此堂观四山急雨,草木皆成声,崇宁元年五月甲子时,发东林,又有云严海公院草书其末题。”
这年六月,黄庭坚赴任太平州(今安徽当涂)知州,上任九天后即罢官,可谓史上“最短命的知州”。黄庭坚经历“幸灾谪宦”的九日罢官奇遇后,这年八月再次返回江州并游历庐山周边古迹,这是已步入暮年的黄庭坚,最后一次拥抱和亲吻庐山这片秀美的土地。
此时的他,一生的风风雨雨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仕途的坎坷波折也让他对人生有了更为深刻的感悟。在东林寺,他仿佛又回到了与苏轼同游的时光,然而此时作为黄庭坚的老师和好友的苏轼已刚刚去世一年,如今只剩下他独自品味着人生的酸甜苦辣和在感触宦海中一贬再贬的无艰酸楚、落寞和无奈。
黄庭坚此次逗留庐山,史料上虽然没有记载其留下的诗词和书法,但在这段贬归重游庐山的日子里,静坐书写了《题庐山西林寺壁》《题所憩亭壁》《题太平观壁》等书法遗墨,恰似暮年心迹的无声告白,当“江西诗派”已成文坛显学,创始人却在禅宗“不立文字”的境界中,完成了对早期“尚理重典”诗学的超越。
诸贤共耀庐山:文旅盛景千古传
黄庭坚五次登临庐山,他创作了《东林寺二首》《和答刘太博携家游庐山见寄》《驻舆遣人寻访后山陈德方家》《寿圣观道士黄至明开小隐轩太守徐公为题曰快轩庭坚集句咏之》《戏效禅月作远公诔并序》等30多首诗歌,《三笑图赞》等文章和书写了《七佛偈》《三峡涧》《石镜溪》三处摩崖石刻上墨宝——黄庭坚以庐山为经纬,编织出独特的文化地理网络,大孤山见证诗派渊源,东林寺标记思想交锋,开先寺石壁凝固禅学证悟,最终在暮年重访东林寺和湖口烟波浩淼中达至“无我之境”。
黄庭坚的诗篇,墨宝,与历朝历代名人的诗词书法共同“加持”,让庐山的美景声名远扬,也让庐山成为文人墨客心中的精神家园。游客们来到庐山,不仅能欣赏到秀美的自然风光,还能在这些古代名人诗作和书法名家中感受到古人的才情与智慧,领略到庐山深厚的文化底蕴。庐山的一草一木、一峰一瀑,都因这些诗人的笔墨而充满了诗意,他们的作品相互辉映,共同构成了庐山独特的文旅景观,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前来观摩、欣赏和探寻、感悟。
作为黄庭坚故里的修水人,今日我们重走山谷遗踪,不仅是在触摸宋人风骨,更是在解码中国文学地理学的深层基因。他用五次游览庐山经历和参访,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故事,激励着后来文学爱好者不断追寻诗歌与书法艺术的真谛。
庐山,正因为有了像黄庭坚这样一大批的诗人、书家的到访,增添了庐山的人文厚度和深度,成为一座永恒的文化名山,永远散发着迷人的魅力,让天下“驴友”真切感受到它独特的韵味和风采。
(注:此文发表于2025年6月15日《九江日报˙长江周刊》二版头条,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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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作者手记:
五上庐山的精神图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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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的山水修行录
翻开《山谷先生年谱》,庐山的云雾里藏着黄庭坚的足迹。从36岁初谒大孤山追寻父亲诗魂,到 58 岁暮年重访东林寺的沧桑身影,五次庐山行旅恰似五帧精神切片,在北宋士大夫的心灵地图上,标注出从诗学传承到禅意证悟的完整轨迹。
元丰三年的那个秋天,泊舟大孤山的黄庭坚望着“中流擢寒山”的孤峰,写下与父亲黄庶跨越时空的对话。《大孤山》诗里 "高帆驾天来" 的意象,既是宦海漂泊的隐喻,更是江西诗派“夺胎换骨”的创作宣言。当他在星子湾勒石题跋,强调“惧微言之或绝”时,这座鄱阳孤峰已不仅是地理坐标,而成为诗脉传承的精神祭坛。
元丰七年的东林寺细雨,见证了“苏黄”组合最富诗意的相遇。黄庭坚呈诗苏轼时的谦逊,与苏轼“笑而不语”的默契,在《题东林寺》“渊明岂是难拘束”的诗句中凝固。这场儒释交融的对话,让庐山成为北宋思想界的试验场——当苏轼写下“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哲思,黄庭坚正将禅意融入诗骨,两人以不同笔法,共同书写着士大夫“外儒内禅”的精神密码。
元祐六年书刻《七佛偈》的开先寺石壁,留下黄庭坚“纵横奇倔”的笔锋。此时的墨迹已褪去早年沉郁,透出 "看山还是山" 的澄明。碑末“江西黄庭坚”的题署,既是地理认同,更是诗派宗主的自我确认。而绍圣元年在三峡桥题刻的“三峡涧”“石镜溪”,以隶楷笔法与山水对话,将书法艺术化为自然的延伸。
崇宁元年的湖口落日,映照着逐臣苍老的面容。九天知州的奇遇后,他在东林寺的寂静中完成对早年诗学的超越。那些未留诗词的最后登临,恰是“不立文字”的禅意实践——当“江西诗派”已成显学,创始人却在山水证道中抵达”无我之境”。
今日重走山谷遗踪,庐山的摩崖石刻仍在诉说:真正的文化传承,不在刻意的标榜,而在生命与山水的深度共鸣。黄庭坚五次登临的意义,恰似他在《登快阁》中写的“落木千山”,看似萧索的表象下,潜藏着精神世界的万千丘壑。这种将地理行旅转化为心灵修行的智慧,或许正是现代人在信息洪流中,重建精神家园的密钥——当我们在庐山云雾中遇见“三峡涧”的笔意,遇见的其实是千年前那个在山水间寻找本心的文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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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周武现,笔名珷琙,冰点,谨毅,号黄龙珷哥,江西修水人,在修水县第一人民医院工作。
原《修水报》《九江日报·浔阳晚报》记者,原《修水报·周末大世界》编辑部主任。现为修水县政协理论和文史研究会会员,《九江日报·长江周刊》特约专栏作家,中华《銮公传人》杂志主编,《修水周族人》执行主编,《修江源》副主编,修水周氏文史研究会会长。
在国家、省市等各类媒体和刊物发表新闻、文学作品1500篇,字数近百万字,多篇荣获省市新闻奖。
著有《黄庭坚故里——修水历代进士史略》《黄庭坚故里——修水历代进士诗征》,参与编著《修水民间文化》《宁州古城》《修水周氏名宦文史辑录》,即将出版《大美修水》《尚书传奇》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