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伟

 

夜色浓稠，我坐在父亲那辆老出租车的副驾上，窗外城市流光浮动，像一条永不疲倦的星河。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父亲悬挂于后视镜下的平安结上轻轻摩挲着，那褪色的红绳结在光影里微微晃动——它是父亲心头上的一个安稳的绳结，也是我记忆里一道温热的门扉，无声地牵引我回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傍晚。

 

那一天，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暴雨似倾盆，几乎要将整个城市吞没。车轮碾过积水，沉闷的哗啦声在车内单调地回响。父亲正载着晚归的我回家，雨刮器疯狂摆动，依然拨不开车窗前混沌的水幕。就在这风雨如晦的喧嚣里，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骤然刺破沉闷。父亲迅速接起，一个年轻女子带着哭腔的呼喊瞬间灌满了整个车厢：“我妈……她老年痴呆，穿着红色外套……不见了！雨这么大……”那声音里的无助和恐惧，像冰水一样泼进这狭小的空间里。

 

父亲眉头骤然锁紧，眼神却瞬间凝定如磐石：“姑娘别慌，告诉我你最后看见她是在哪儿？”他一边沉稳发问，一边利落地将车停靠在路边。我瞥见他习惯性地摸出那个磨得发亮的硬壳小本子，借着仪表盘微弱的光，用那根短得几乎握不住的铅笔头飞速记录着地点、特征、联系方式……那本子承载过多少陌生人仓皇时刻的印记，页角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卷曲。

 

记忆的触须悄然伸向过去许多个平凡的日子：父亲总在副驾座下备着几把伞，雨天乘客下车时，他总会递上一把，爽朗地说声“拿着用”；也常见他俯身，耐心为年长的乘客仔细系好安全带。我见过他数钱的样子，指腹在钞票上缓慢移动，专注得如同在解读命运深奥的密码——那龟裂的指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油泥，也嵌着全家的温饱。他像一座缄默的山，将生计的重担连同他人的焦灼一并稳稳扛起。

 

思绪被父亲决断的声音拉回现实：“坐稳！”他猛地掉转车头，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如离弦之箭般射入更加迷蒙的雨幕深处。昏黄路灯的光晕在倾泻的雨水里晕染成一片混沌的橘黄，父亲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重重雨帘扫视着街巷每一个幽暗的角落。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如破碎的叹息。父亲时而放缓车速，摇下车窗，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努力分辨着街角模糊的身影；时而一个急转，驶向更偏僻的巷弄深处，那对母女绝望的呼喊如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车轮，催促着我们奔向前方。

 

终于，在一条远离主街、路灯昏暗的小路尽头，车灯的光束劈开雨幕，捕捉到路沿上一个蜷缩着的、微小的红色身影。父亲果断停车，几乎未等车停稳就推开车门冲入滂沱大雨之中。那位白发稀疏的老奶奶，像一片被狂风骤雨打落的枯叶，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瑟瑟发抖。父亲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厚实的外套，轻柔地裹住老人单薄的身躯——那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烟草味的外套覆上去的一刻，老人冰凉的手指本能地揪住了衣襟，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父亲小心地搀扶起老人羸弱的臂膀，如同托起一件稀世的珍宝。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奔流而下，在他脸上纵横成沟壑，又重重砸落在地上。雨水浇透了他的衬衫，紧紧贴在脊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当车子最终停在那位焦急万分的女儿面前，车门打开的瞬间，女儿扑上来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母亲，泣不成声。她不住地道谢，执意要塞钱给父亲。父亲只是摆摆手，脸上漾开一种我少见的、带着微微倦意却无比舒展的笑容：“快扶阿姨回家吧，谁家没老人呢？”他重新坐回驾驶座，习惯性地伸手想整理一下那件已披在老人身上的外套，才意识到它已不在自己身上。那一刻，后视镜里映着他那张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脸庞，眉梢眼角虽刻着疲惫，那笑容却像被雨水洗亮的星辰，透出一种无比纯粹的光芒。原来这沉默的方向盘背后，旋转着如此温厚而滚烫的心肠。

 

车子重新启动，汇入城市的灯火河流。我悄悄望向父亲专注的侧影，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他肩头的布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握紧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带着常年劳作的印记，却如此沉稳有力。这双手转动着的，何止是这辆小小的铁皮车厢？它分明校正着雨夜里迷途者回家的方向，也校正着我年少心中对“平凡”二字的认知——原来最坚实的脊梁，常常就默默躬行于最寻常的奔忙之中。

 

雨势渐歇，车窗外的灯火被雨水洗过，显得格外清澈明亮。父亲打开了收音机，一段舒缓的旋律流淌出来，轻轻填满了小小的车厢。我靠在椅背上，感受着这疲惫又安宁的时刻，心中一片温润的宁静。父亲身上湿透的衬衫在暖风里渐渐蒸腾起薄薄的热气，氤氲在小小的空间里，像无声的宣言。这狭小的车厢，这旋转的方向盘，原来早已在无数个不被知晓的角落里，默默流淌着父亲以平凡生命点亮的暖流——这暖流无声无息，却足以焐热长夜，足以让所有迷途的足迹，最终都找到通往黎明的方向。

 

归家途中，街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拉长、跳跃，仿佛无数温柔的眼眸在凝视着这辆小小的车。当父亲把车最终停稳在熟悉的老楼下，他抬手，用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的手掌，习惯性地揉了揉我的头发。那掌心残留着雨水的微凉，更多的却是奔忙之后恒定的暖意，沉甸甸地落在我头顶——这朴素的手势，胜过千言万语的承诺。它告诉我，无论风雨多骤，长夜多深，总有一双手紧握着生活的舵盘，总有一盏以心为芯的暖灯，在颠簸的世路上无声地亮着，固执地为脚下每一寸路途，为身后每一道追随的目光，镀上永不熄灭的光晕与暖色。

作者:陈志伟，男，现居广东省清远市清城区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热爱打羽毛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