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重墙》
廖煜
客厅的灯光过于明亮,将父亲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他陷在沙发深处,像一块被遗忘在新房间里的旧木料,周身带着与崭新陈设格格不入的沉滞气息。面前的矮几上,一只粗陶小杯里,深琥珀色的药酒已所剩无几。当归沉厚的苦香、黄芪隐约的甘甜,混杂着某种不知名根茎的涩意,丝丝缕缕,固执地盘旋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
“来”他并未抬头,只是用杯底轻轻叩了一下台面。我依言走过去坐下。灯光毫不留情地照亮了他鬓角新添的几缕霜痕,也清晰地映出他指关节上那抹深灰色的原子灰腻子——像嵌进皮肤纹理的粗糙烙印,顽固地留存在这双保养得宜的手上。这双手,签过数额惊人的装修合同,也紧握过最粗粝的砂纸和沉重的扳手。
他端起空杯,干裂的嘴唇碰了碰冰凉的杯沿,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无数次,当他从尘土飞扬的工地归来,卸下沾满涂料与汗水的工作服,就是这样,仿佛要把一天的疲惫、灰尘,连同那些无法言说的重量,都无声地咽入腹中。
窗外,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他的目光却穿透这浮华的流光,投向更深远、更沉重的所在。眉间那道深刻的竖纹,像是上好的硬木被持续重压后留下的永久性变形。
“知道么?”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砂纸打磨粗粝木面特有的质感,“现在的市场……”他顿了顿,摩挲着空杯的指腹上,厚厚的老茧与粗陶杯壁摩擦出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声响,“……活脱脱一块吸饱了水的烂木板。”这比喻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经营装修公司多年,他对材料的脾性了如指掌。“表面刨得再光鲜,打磨得再亮堂,里面的潮气、那些看不见的腐朽,早晚会拱出来。”这些年,眼见着同行一个个收缩甚至倒下,他精于计算的头脑,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又陆续扎进了二手车买卖和健康管理中心的领域。健康管理中心的失败,如同一记沉重的闷拳,无声地砸在全家人的心头。
他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灯光清晰地照亮了那双布满岁月和劳作痕迹的手。指节异常粗大,指骨嶙峋,像饱经风霜的树根。手背上,几道洗不掉的化学灼痕呈现出暗褐色,如同烙印。指甲缝里,深深嵌着顽固的原子灰腻子的白痕——这是他今天,或者昨天,在某个工地上,又一次俯下身去,亲手处理那些关键细节时留下的印记。为了多赚一点,为了确保质量,他放不下扳手,放不下砂纸。这双手,在明亮却冰冷的客厅灯光下,沉淀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粗粝尊严。
“面子上的活儿”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铸铁稳稳落在坚硬的地面上。他的食指抬起,没有指向任何虚浮的装饰,而是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重重地点在光洁的茶几玻璃面上,“描金边儿,弄点花哨的造型,谁都能比划几下,充个门面。”指尖随即移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虚虚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向下一点,点向脚下同样光洁锃亮的地板,“但这底下,”他的指尖再次用力向下一点,动作短促而坚决,“得是承重墙。”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而稳定地落在我脸上,“得站得直,立得稳,骨头够硬,扛得起压下来的万斤重担。”
他不再言语,身体向后陷回沙发深处。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深琥珀色的药酒。仰起头,一饮而尽。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颈部的肌肉绷紧,皮肤下青筋微凸,像是要把某种哽在喉咙深处、混合着药草苦涩与生活粗粝的沙砾,硬生生地吞咽下去。杯底残留的深褐色药渣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爸”我拿起那瓶深琥珀色的药酒,倾过身,小心地往他的粗陶杯里倒了小半杯,“我敬你。”
他愣了一下,身体有瞬间的凝滞。灯光落在他眼中,那里面的疲惫与坚硬,忽然漾开一圈柔软的涟漪。他默默端起杯子。
杯盏相碰,发出清脆而短促的一声轻响。这声响里,一些画面倏然闪过:尘土弥漫的工地上,他高大的身影俯得很低,指尖细细摩挲着刚铺好的瓷砖接缝,飞扬的粉尘落满他灰白的鬓角;深夜,台灯下,他戴着老花镜,眉头紧锁伏在摊开的厚厚账本上,计算器嗒嗒作响;灯火辉煌的酒桌旁,他谈笑风生,杯中是高档白酒,脸上是精明的笑容,可散场后走向停车场的背影,却微微佝偻……这些碎片,被杯盏相碰的脆响串联。
他仰头饮尽。放下杯子时,他抬起手背,很随意却很用力地抹了一下嘴。这个粗犷的动作瞬间击中了我——小时候我吃饭弄脏嘴角,他也是这样用手掌替我抹去。只是现在,那只手更粗糙了,伤痕更多了。
“记住”他的声音突然放得很轻,却字字清晰,“做人,要像承重墙。”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光怪陆离的夜色,“不显山,不露水,不抢风头。就埋在墙里,站在最底下。”他收回目光,“但要站得直,骨头够硬。得撑得起,扛得住。上面那些漂亮的吊顶,那些光鲜的大理石,那些热闹,都指着你呢。”
我用力地点头,喉咙发紧。就在点头的瞬间,客厅明亮的灯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眼角的细纹,它们像蛛网一样从外眼角延伸开去。鬓角的白发,根根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微光。这个发现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的心脏——眼前这座沉默的、为我遮挡了无数风雨的“承重墙”,正在时光的重压下,显露出风化的痕迹。
窗外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但在这被药酒苦涩温厚气息笼罩的客厅里,在父亲沉默而坚实的目光下,我触摸到了生活最核心的质地——粗糙如他掌心的老茧,沉重如他肩头的担子。就像他那双布满伤痕的手,稳稳托举着我们的世界。这双手,这沉默的脊梁,便是生活最深沉、最值得敬畏的根基。父亲每一次喉结无声的滚动,都如一枚坚固的铆钉,将自己更深地铆进生活的基石里,成为支撑我们天空最沉默也最坚硬的承重之墙。
作者简介:廖煜,男,中共预备党员。担任学校一学生机构负责人,多次策划并组织学校大型活动。综测排名专业第一,绩点排名专业第二,大学期间荣获奖项累计超过30项,荣获校级奖学金一等奖。热爱写作,曾荣获过惠州市中学生历史小论文比赛二等奖,多次校级征文写作一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