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窑洞
作者:穆女
诵读:宋扬
这是一个贫瘠的村庄。
农家院子里,土墙上竖着沾满泥土的锄头、铁锹和有着大粪味道的架子车,车的轱辘上永远缠着干了的稻草。
村子里有一条河,要走到河边,需要走一道很长很长的陡坡。
就是在这个陡坡的半腰,有一孔窑洞。一孔从黄色的黏土里掏出的窑洞。一孔看上去可以遮风避雨的窑洞。据说,这是当年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的炸弹而挖的窑洞。它有着两扇笨重的木门,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虫蛀水蚀,门早已千疮百孔。洞里的土地上,总是湿漉漉的,脚踩上去,软软的令人犯晕。
这,就成了那个特殊年代里父亲容身的窑洞。
父亲是经历了许多的磨难,走进了这孔也许早就是野猫黄鼠狼光顾的窑洞。
冬天来了,河水结了冰,远远望去,像一条黑色的泛着亮光的恶魔,它冬眠着,似乎随时都会醒来。醒来后,会怎么样呢?鬼才知道!
月,是惨淡的。从门的破洞里照进来,读中文的父亲,此时不知道会不会吟诵“疑是地上霜”呢?我想,一定不会的。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光,他写下当天的日记,唉,满满的都是斗私批修,满满的都是如何才能更好地进行思想改造,都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就是批判吧……这些,日后我们都看到了。
那年我十四岁。放暑假了,我和妹妹第一次走进父亲的窑洞。
进得洞来,感觉黢黑一片,要站定半天才能看得清里面的一切:一个土炕,就着窑洞的宽度横在最里面,因为已经是夏天了,炕上只有一张普通的凉席,一条毛巾被整齐地叠在枕头的上面;炕头上放着一只木箱,这里装的大概就是父亲四季的衣物了吧。后来,我发现这只木箱还是父亲的书桌,每到晚上,他就趴在上面写呀写呀……靠门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煤炉,旁边用破旧的木板搭起一个高低不平的灶台,放着简单的碗筷和一点点油盐。另外,就只有一只水桶和脸盆,这,就是父亲所有的家当了。
我们来了之后,父亲把灶台上的一些东西都拿了下来,整齐地码放在地上,他打开箱子拿出一条被单铺在上面,对我们说:你俩睡在炕上吧,爸爸就睡这里。说完,扛起铁锹就走上了陡峭的高坡,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河里的冰早已经融化,河水看上去很平静,三三两两的村妇在河边洗衣服,她们把洗完的衣服被单之类就铺在岸边的草地上,我们看着很是奇怪:她们为什么不晾在绳子上呢?
中午,太阳火辣辣的,窑洞里面倒是显得很是阴凉。
也许上午走累了,我和妹妹不觉都进入了梦乡。
突然,窑洞门前响起了嘈杂的跑步声,被惊醒的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打开笨重的木门,看到许许多多的男人和女人都朝着河边跑去。我们不敢离开窑洞,只是看着这些人紧张的背影。
大概过了有半个小时的光景,从河边传来了哭天抢地的喊声:儿呀,我的儿呀,你可不能扔下娘啊……听起来十分恐怖。接着,越来越多的人都跟着哭起来。我们站在土坡上远远望去,几个大汉已经将一个大概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抬了起来,那孩子直挺挺地横着,由人们抬上高坡,眼看要经过我们的窑洞了,我和妹妹吓得赶紧关了门,在炕上躺下,也不敢从门的破洞里往外看。因为父亲告诉过我们:记住,不要走出去,不要到河边玩水,更不要到上面村子里跑着看热闹。这是父亲对我们的约法三章,初来乍到,虽然我们还不是太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这个溺水的儿童先就给我们上了一课。
村子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自然不得安宁了。父亲匆匆回来了一趟,一向儒雅可亲的父亲一反往日的温柔,厉声问道:刚才你们没有到河边去吧?看着如此严肃的父亲,我和妹妹一边摇头一边低声说道:没有,我们哪里都没有去。妹妹还加了一句:我们也没有开门。这下父亲才松了一口气,临走又嘱咐我们:“一定记住我的话,哪儿都不要去”。很多年以后,想起当时的气氛和情景,才知道父亲的担心真的不是多余的:那个孩子下水的时候,如果我和妹妹也在河边呢?那孩子可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的后代呀。而我们呢,黑五类的子弟,如今父亲还在这里进行思想改造,他能不担心和后怕吗?
即使非常小心,我们还是惹祸了,至今想起还痛彻心扉。
乡村的夜晚很美!天上群星闪烁,河里也被洒满了。时而还会有一两颗流星从头顶飞过,划出明亮的弧线,让人浮想联翩。
简单的晚饭后,父亲带着我们走出窑洞,坐在小板凳上聊天看星星。蚊子是最不客气的到访者,父亲摇着一把芭蕉扇,不停地为我们姐妹俩驱赶着蚊子。妹妹忍不住扯开嗓子唱起了革命歌曲,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首《故乡的山来故乡的水》。平心而论,妹妹简直就是百灵鸟儿,那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歌了。唱完一首,我和父亲都为她鼓掌,她就越发地有劲儿,一首接一首地唱了起来,最后连《东方红》都唱了。天籁之声传遍了整个村庄,这声音等于宣告了我们的存在。
第二天,我们牢记父亲的话,还是不敢走出窑洞半步。但是,门前却异常热闹起来。先是三三两两的孩子过来往窑洞里张望,后来越来越多的孩子聚集在这里,开始我们还很友好地和他们打招呼,换来的却是愤怒的谩骂:她们是狗崽子,她们的爹不是好人……他们越说越气愤,有人率先向窑洞里的我们扔起了石子和碎砖头茬子。我把妹妹挡在身后,迎着飞来的石子关上了笨重的木门。
妹妹委屈地哭了起来。
我也强忍着泪水,用毛巾和抹布堵着门上较大的破洞。外面的孩子们喧闹了好一阵子才各自散去。
我告诉妹妹,千万不要跟父亲提起这件事,不然他会担心的。
我们默默地打扫了战场,开始做饭等父亲回来。
傍晚时分,鬼精灵的妹妹悄悄地干着一件事情,只见她拿起一个烧饼,小心翼翼地从中间切开,我看她又要去拧那个装着牛肉干的瓶子盖,我赶忙走过去制止:“你疯了?那是妈专门给爸爸做的,咱们说好了谁都不能吃的,难道你忘了吗?”妹妹胸有成竹地说:“我怎么会忘呢?放心吧,我不会吃的,你听我的就是了”她把烧饼里加满了牛肉干,交到我的手上。又如法炮制了一只,然后命令我:“拿好了啊,握紧点,别让牛肉掉出来,走,跟着我”。我听着她的话,以为她要去给父亲送饭呢。
我们走出了窑洞。
我们走上了高坡,走进了村子,也为老实巴交的父亲走出了灾难性的打击……
村子的大树下,柴门前,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孩子们,他们几乎是裸着,最多穿一条或大或小的裤衩子,就连女生也如此。
妹妹故意从他们身边走过,依旧唱着歌,我跟在她的身后,我们的手里都紧紧握着那只加满了牛肉的烧饼,我看到了每一个孩子眼中流露出的那种羡慕嫉妒恨,还有强烈的渴求、欲望和无奈。
村子不大,妹妹带着我从村这头走到村那头,然后再折回来重新走一遍,目的是让第一轮没有看到烧饼夹牛肉的孩子在这一轮能够看到。
感觉父亲快该收工了,我们赶紧回到窑洞里,把牛肉倒回瓶子里,把烧饼放回原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开始熬粥做菜。
事情可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第二天,窑洞两边的土墙上用雪白的涂料刷上了这样的标语: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原来,因为昨天的事情,父亲,一个用生命来进行改造的知识分子,受到了村民的批判。罪名一定很多很多,但是我们当时什么也不明白。当满身疲惫的父亲走进窑洞的时候,我们看到他几乎站不稳了,连忙扶他躺在炕上,并且给他倒了杯水。
父亲很虚弱地问我们昨天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是怕极了,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村里孩子们怎样向我们扔石子并且骂我们都说了,妹妹说:就是要气气他们。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看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晚上,父亲没有吃饭,只是躺了一会儿就又到队部接受批判了。
我们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得要死,我和妹妹都没有说话,只是把烧饼又加满了肉,坐在窑洞前的土坡上,等父亲回来,我们要看着他把烧饼吃下去。
夜幕降临了,父亲这次没有拒绝我们的要求,他依旧慈祥地看着我俩,像是对自己说了句:嗯,是我的闺女。
从那天以后,妹妹再也不唱歌了。
从那天以后,父亲干的活儿更重了,他要从河边往上挑东西上来,也许是沙子吧。大概是对他的一种惩罚也不得而知。总之,是父亲一个人每天从窑洞门前经过,扁担压弯了他的腰,汗水洒满了这个通往河边的土坡,我想,一定还有血,只是血,被父亲咽回到心里……
快该开学了,我和妹妹离开了那个村庄。 过了不多久,劳累过度的父亲因为脑血栓才走出了那孔窑洞。
感谢疾病,让我们能够与父亲朝夕相处。再后来平反落实政策,父亲才过上了安逸的生活。
若干年之后,一天在菜市场遇到一个菜农,言谈中知道她就是当年父亲下放时那个村子里的村民,看年纪应该和我同龄,没准当年也参加过欺负我们的队伍,没准也羡慕过我们的烧饼夹牛肉。小时候曾发誓,与那个村子的人不共戴天。然而,现在看来,一切都随着时代的变迁得以释然了。
有一年春天,我在那条河的另一头随朋友们放风筝,看到河边上黑压压全是小蝌蚪,它们自由地摆动着、成长着,直到成为青蛙,没有一个人去伤害它们。真幸福!
只是,我再也无从知道父亲的窑洞现在怎么样了……
而父亲也在他八十岁那年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今天是他老人家的忌日,仅以此文缅怀。祝我伟大的父亲在天堂里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