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三章第一节(总第17节)
天刚蒙蒙亮,涧水河村的公鸡还没打鸣,云祥福就已经盘腿坐在自家炕头上。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闭着眼睛,手指不停地掐算着,嘴里念念有词,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诡异的阴影。
"好你个赵驼子,"云祥福突然睁开眼睛,嘴角扯出一丝阴冷的笑,"还跟我作对,你八字命格中暗藏了一个'子水',命犯桃花,家庭破败,还有牢狱之灾……"他说着,手指在炕桌上重重一敲。
云秀正在灶台边烧水,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铁锅里的水渐渐泛起细密的气泡。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挂在墙上的老黄历——那上面"六月十四"几个字被水汽洇得微微发潮。她幽幽地说:”林教授回省城开会已有十天了。”
闻到父亲屋里的动静,手里的水瓢"咣当"一声掉进了锅里。她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快步走到父亲跟前。
"爸,您又在给人算命了?"云秀皱着眉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赵叔虽然跟您有过节,可您也不能这样咒人家啊!再说了,您那套封建迷信害人不浅,对校长云公德的伤害太大了,人家可是冒死去救我小妹受的伤啊!"
"闭嘴!"云祥福猛地一拍炕桌。
云秀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深吸一口气:"爸,您那套东西真的会害了人。去年您说李婶家的小子命里缺水,非要人家改名叫'李大海',结果呢?那孩子差点淹死在河里!"
"那是他命该如此!"云祥福的脸已经气得发青,他扭头朝里屋喊道,"臭头!臭头!你给我出来评评理!"
云秀的哥哥臭头揉着眼睛从里屋晃出来,显然刚被吵醒。他打了个哈欠,含混不清地说:"敢情她不是男的啦,是男的谁不怕命根子断……"
云秀失望地看着哥哥臭头,又看了看固执的父亲,突然转身拉起正在灶台边玩耍的小妹云娜的手:"走,我们上学去。今晚就住学校,不回来了!"
"姐,我还没吃早饭呢……"云娜怯生生地说。
"学校有食堂。"云秀头也不回地拉着妹妹出了门,用力甩上门帘,发出"啪"的一声响,”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云祥福操起铁锹追了出去,“反了你啦?胳膊肘往外拐!我劈了你,就当我没养活过你!”臭头麻溜把云祥福挡住,“爸,你看你这脾气。云祥福拄着铁锹,喘着粗气:这个家,我说得算,谁也别惹我!”
清晨的山道上还弥漫着薄雾,露水打湿了云秀的布鞋。她走得很快,仿佛要把满腔的愤怒都发泄在脚步上。云娜小跑着才能跟上,不时回头看看家的方向。
"姐,爸的气性真大……"云娜小声说。"快走!"云秀拉了一下妹妹云娜的手,委屈的泪水如注,她头转过头,不想让妹妹看见。妹妹还小,还无法理解,有些泪水并非是只为自己遭遇了委屈横溢。
走过又一个山坡,泪水涟涟的云秀突然放慢了脚步。前方的平地上,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在带球晨跑。那人穿着白色的运动服,黑发在晨风中飞扬,脚下的足球像粘在他脚上一样听话。
"林教授!"云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跑,布鞋踩在草叶上发出欢快的沙沙声。她的马尾辫在晨光中一跳一跳的,像只雀跃的小鸟。
"林教授!"她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你回来啦!"
林松岭听到声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富有领潮风范、艺术气质的披肩长发迎着晨风飘扬。他看到云秀姐妹,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明明才十天没见,云秀却觉得像是如隔三秋。她站在林教授面前,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奔跑和兴奋泛起红晕。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他们身上,斑驳的光影在林教授的白运动服上跳动。
林教授心生欢喜,又是一愕,“怎么?你哭过了!“他立掏出手帕递给云秀。
云秀接过手帕在灿烂的笑容中擦拭眼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云秀连珠炮似的问道,擦拭过泪水的眼睛亮晶晶的,"这几天学校后山的野花都开了,我还想着你要是再不回来,就要错过最好的花期了!"
她说着,不自觉地伸手帮林教授拂去肩上的一片落叶,动作自然得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晨风送来青草和露水的清香,云秀觉得今天的空气格外甜。
"云秀,这么早就去学校?"林松岭的声音清朗悦耳,"吃过早饭了吗?"
这简单的问候让云秀胸口一热。她停下脚步,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还没呢,学校食堂应该开了。"
林松岭从运动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给,我刚从村口买的肉包子,还热着呢。"
云秀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包子的香气透过油纸散发出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饿了。"谢谢林教授。"云秀轻声说,把包子分给妹妹一个。
"别客气。"林松岭笑着说,"对了,我今晚要在村部门口放电影,你能帮我通知一下乡亲们吗?是部战争片,挺好看的。"
"放电影?"云娜眼睛一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林松岭揉了揉云娜的头发,"我特意在省城群众艺术馆借的放映机。以后每个月都会放,还有科教片呢。"
云秀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亮了起来:"有破除封建迷信的科教片吗?"
"有啊,《迷信害人》那部就很不错。"林松岭点点头,"怎么,家里有人信这个?"
云秀苦笑了一下,没有回应。这时,她看到赵驼子正捂着腰从张寡妇家鬼鬼祟祟地走出来。赵驼子显然也看到了他们,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赵叔早。"云秀主动打招呼,"正好有事跟您说。今晚林教授要在村部门口放电影,您能帮忙打锣通知一下大家吗?"
赵驼子眼神闪烁,心不在焉地点头:"好哇,好哇,放电影好哇!"说完就匆匆走掉了,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云秀皱了皱眉,转头对林松岭说:"赵叔今天怪怪的。"林松岭笑了笑:"可能有事吧。我得继续晨练了,晚上见?"
"晚上见。"云秀点点头,看着林松岭跑远的背影,心里莫名地轻松了许多。
赵驼子一路小跑回到家,一进门就大声喊道:"麻杆儿!麻杆儿!起床了!"赵麻杆儿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不满地嘟囔:"这才几点啊……"
"你跟张红的事也该定下来了,"赵驼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别总是三心二意的。她妈不错啊,她妈响快,她妈有浪劲儿,她妈唱歌时,眼睛眨巴得好似蝴蝶翻飞;她妈那个撩人劲儿,喘口气儿都暖人心肺呀!都说——好模脱好胚,好马下良驹,你想想,张红能差吗?"
赵麻杆儿苦着脸道:"说啥呢,乱七八糟的,别说了,烦!"
"烦什么烦!"赵驼子一拍桌子,"你都二十好几了,还不成家?我看张红就挺好!"
赵麻杆儿不吭声了,心里却想着云秀那清秀的脸庞和温柔的声音。他知道自己配不上云秀,可就是忍不住要想。
与此同时,云秀已经带着云娜来到了村小学。孩子们陆续到校,校园里渐渐热闹起来。云秀站在教室门口,对每个进来的学生说:"回去告诉家长,今晚村部门口放电影,是打仗的,大家自备板凳啊!"
"真的吗?云老师!"孩子们兴奋地围着她,"以后还有吗?"
"有,以后每个月都有,"云秀笑着说,"还有科教片呢,专门讲科学知识,破除封建迷信的。"
孩子们欢呼起来,校园里一片欢腾。云秀看着他们天真烂漫的笑脸,早上的不快渐渐消散了。
不远处的坡谷里,林松岭支起了画架。他眼前,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的云功德和村支书李建国正在挥汗如雨地凿石头,两人坚毅的神情和有力的动作,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生动。林松岭迅速勾勒着线条,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林教授,您这画得可真像!"李建国停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把汗走过来看。林松岭谦虚地笑笑:"李书记和云校长修路的场景太打动人了,忍不住就想画下来。"
云功德也凑过来,看着画中自己肌肉紧绷的臂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有画上这么精神。"
"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嘛。"林松岭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今晚村部门口放电影,您二位一定要来啊。"
"放电影?"李建国眼睛一亮,"那可太好了!正好给乡亲们宣传宣传修路的事。"云功德问:却皱起眉头:"放什么片子?"
"战争片,还有科教片《迷信害人》。"林松岭解释道,"我想着既能丰富乡亲们的文化生活,又能普及科学知识。"
"《迷信害人》?"云功德和李建国对视一眼,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傍晚时分,村部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赵驼子中午就开始敲锣通知,不过他把演电影的意图理解偏了,说是"演打仗的避避邪",引得一些老人特意带着香烛过来。
林松岭的长发在晚风中飘扬,他正和几个年轻人一起架设放映设备。村里的妇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时偷瞄林松岭,窃窃私语。
"那画家是从省城来的,家里可有背景了……"
"长得真俊,跟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似的……"
"不知道有对象没有……"
”那不是你惦记的!”
云功德一家也来了。校长穿着整洁的中山装,神情严肃。几个抽香烟的山民故意把纸烟折弯,冲他做鬼脸。云功德装作没看见,但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云功德的妻子小桃立刻炸了毛。她冲着那几个人下裆就比划,大声嚷道:"小心老娘把你们这帮牲口的臊尿杆子掳下来!"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这时,云祥福和臭头也来了,赵驼子和赵麻杆儿紧随其后。张寡妇带着女儿张红站在不远处,张红不时偷看赵麻杆儿,而赵麻杆儿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正在帮林松岭调试设备的云秀。
"哎哟!"赵麻杆儿突然痛呼一声。原来是张红狠狠拧了他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
"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张红酸溜溜地说。
赵麻杆儿揉着被拧疼的胳膊,不服气地瞪了张红一眼:"我看电影设备咋了?你管得着吗?"
张红叉着腰,声音提高了八度:"电影设备?你当我是瞎子?明明是在看——"
"看什么看!"赵麻杆儿急忙打断她,脸涨得通红。
这时齐老师踱着方步走过来,手里还装模作样地拿着本教案。他故意清了清嗓子:"赵麻杆儿,你这就不对了。人家张红姑娘多好啊,你怎么能三心二意呢?"
赵麻杆儿一听就炸了:"齐老师,你少在这儿装好人!谁不知道你也——"
"也什么?"齐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光,"云秀老师可是我们学校的骨干,怎么能随便被人惦记?"
"你!"赵麻杆儿气得直跺脚,"你才惦记呢,花花肠子四眼驴!”
两人越吵越凶,周围的村民都围过来看热闹。张红站在一旁,气得直跺脚:"赵麻杆儿!你给我说清楚!"
云秀听到喧闹声,疑惑地抬起头:"那边怎么了?"林松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轻笑道:"好像是有人为你争风吃醋呢。"
云秀的脸"唰"地红了:"林教授,您别开玩笑了。"她低下头继续调试放映机,但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发抖。这时李建国走过来调解:"都消停点!电影马上开始了,像什么样子!"
赵麻杆儿和齐老师这才悻悻地分开,但眼神还在暗中较劲。赵驼子趁机把儿子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傻小子,你看不出来吗?云秀那丫头眼里只有那个省城来的画家。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我不信!"赵麻杆儿梗着脖子,"云秀从小就跟我要好......"
"那是小时候!"赵驼子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儿子的脑门,"现在人家是老师,眼界高了。听爸的,张红多好啊,张红的妈妈多好啊,张红的妈妈那浪劲儿,好模脱好坯!“
另一边,齐老师也被云功德拉住了:"小齐啊,你是老师,要注意影响。"齐老师推了推眼镜,故作镇定:"校长,我就是看不惯赵麻杆儿那副德行。云秀老师多优秀啊,怎么能......"
云功德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感情的事强求不得。我看云秀,怕是......"他说着,朝林松岭的方向努了努嘴。
齐老师顺着看去,只见林松岭正俯身在云秀耳边说着什么,云秀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他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
"好了!电影马上开始!"李建国喊道,"先放战争片,然后是科教片《迷信害人》,大家保持安静!"
村民们纷纷找位置坐下,孩子们兴奋地挤在最前排。随着放映机"咔嗒"一声响,银幕上出现了画面。激昂的音乐响起,所有人都被吸引住了。
云秀悄悄退到一旁,长舒了一口气。林松岭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水:"辛苦了。"
"谢谢。"云秀接过水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松岭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林松岭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专注地看着银幕:"这片子拍得真好。希望乡亲们能从中受到教育。"
云秀点点头,偷偷瞥了一眼林松岭的侧脸。月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格外分明。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转头看去,只见赵麻杆儿和齐老师分别坐在人群两侧,都在眼巴巴地望着她。云秀赶紧转过头,假装专心看电影,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电影中的机关枪、手榴弹、炸药包、火箭炮的爆炸声在夜空中回荡,银幕上的战斗场面让山村的大人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前排的杨大傻突然站起来,跑到银幕底下东张西望。
"干啥玩意?找啥呢?"后排有人问。
"找子弹壳,炮弹皮!"杨大傻认真地回答,"那么多子弹壳、炮弹皮眼瞅着掉下来,都哪去了呢?"
新媳妇二五子说:“你叫你爸帮忙找吧,废物,干啥都不行!”
”叫我爸干啥呀?我爸是我爸,我爸是我儿!你以为我傻呢?”
众人哄堂大笑,连一向严肃的云功德都忍不住笑了。只有云祥福阴沉着脸,不时瞥一眼正在和林松岭低声交谈的云秀。
电影结束后,云秀和云娜按照计划住在了村小学的老师办公室里。邻屋的齐老师踱了进来,一脸八卦地问:"铺盖有没有?洗脚的水热不热?"忽然又压低声音说:"放映电影时,你和那个画家好像眉来眼去的。"
云秀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你怎么胡说八道呢?"
齐老师讪讪地收回话,转而说起杨大傻找子弹壳的笑话,接着又把话题引到云功德身上:"男人的命根子一旦……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齐老师的话像一群嗡嗡叫的绿头苍蝇,在云秀耳边盘旋不去。
"我困了。"云秀突然打断齐老师的话,声音像块生硬的石头砸在地上。她转身去铺床,把被子抖得哗哗响,故意让棉絮扬起细小的灰尘。
云娜怯生生地拽她衣角:"姐,你手在抖......"
"睡你的觉!"云秀猛地扯过被子,差点带倒桌上的墨水瓶。看到齐老师站在那里没有动身,云秀猛地转身,抓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咣当"一声砸在桌上,茶水溅了一桌。她盯着齐老师,声音像淬了冰:"齐老师,您要是闲得慌,不如去把明天早读课要用的生字抄三遍?"
齐老师讪笑着往门口退:"哎哟,这都几点了..."
"现在就去!"云秀一把拉开抽屉,抓出本生字簿拍在桌上,"您不是最爱教学生'非礼勿言'吗?今晚正好温习温习。"齐老师咽了口唾沫,灰溜溜地夹着本子往外走,门框上的铁挂钩被他撞得叮当乱晃。
云娜缩在被窝里只露出眼睛,听见姐姐把门闩插得震天响,又"哗啦"一声把洗脚水泼在了门外。
她立刻关闭了灯。黑暗中,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银色的栅栏。
云秀站在那里盯着那些光栅,想起林松岭教授画架旁散落的炭笔——也是这样横七竖八的线条,却莫名让人觉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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