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褪色的温柔》
文/沈心怡
妈妈年轻时,是爱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姑娘。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烫着温柔的大卷,发梢在风里轻轻晃,像流淌的绸缎。身材高挑,皮肤也白皙。她爱穿碎花裙,粉的、黄的、蓝的,裙摆总沾着春日繁花的香,走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能引得路过的阿婆笑着说:“这姑娘,跟花似的。”可当她成为我的妈妈,这个身份像突然降临的课题,让她手忙脚乱。
我小时候独自睡小床,却从未缺过清晨的仪式感。前一晚,她会坐在床边的藤椅上,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一件件搭配好。碎花裙要配米色的针织开衫,领口得翻得整整齐齐;背带裤衬着白衬衫,裤脚要掖进刚擦过的小皮鞋里。布料摩挲出的窸窣声,是童年最温暖的预备铃,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响着,像在给我编织一个有阳光和花香的梦。
给我梳头发时,她半跪在床边,晨光透过老窗棂,斜斜照进来,给她的侧脸镀上一层薄金。她的手指很巧,穿梭在我发间,编麻花辫要绞出匀称的弧度,每一股头发都得分得细细的,不然编出来会歪歪扭扭;扎公主头得把碎发抿得服帖,用小梳子一下一下理顺,别上的发卡总闪着细碎的光,有时是小蝴蝶,有时是小星星。这一忙就是半小时,我坐在矮凳上,看镜子里的自己,从乱糟糟的“小疯子”变成幼儿园小朋友眼里“最漂亮的崽”,也看她额头细细的汗,在光里亮得像星星。
去幼儿园的路上,阳光暖烘烘的,照在身上痒酥酥的。小伙伴们围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你的头发怎么这么好看!”“你的裙子好漂亮呀!”我仰着头,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像只骄傲的小孔雀。走在街上,路人也忍不住夸:“这孩子真可爱,妈妈打扮得真用心。”妈妈听了,笑出的酒窝里,藏着对“妈妈”这份工作的小心翼翼的骄傲,那是她在这个全新身份里,努力交出的第一份答卷。
弟弟出生后,我世界的平衡被打破。医院的病房里,妈妈虚弱地抱着小小的他,我站在床边,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心里像被塞了一块石头,又沉又闷。我还没享受够妈妈全身心倾注的爱,他就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了。我认定他抢走了妈妈全部的爱,却没看见妈妈在两个孩子间陀螺般打转。她要给弟弟喂奶、换尿布,还要操心我的功课和衣食,黑眼圈慢慢爬上她的脸,原本圆润的脸颊也开始凹陷,可我只觉得她对我的“疏忽”越来越多。
她的责怪开始变多,书包没理整齐,她会皱着眉说:“怎么这么邋遢,女孩子要干净些。”作业写得慢,她提高声调:“磨磨蹭蹭的,什么时候才能做完!”我委屈又愤怒,觉得曾经那个温柔的妈妈被弟弟“偷走”了。我开始故意作对,书包越翻越乱,作业拖到很晚才写,可每一次,换来的都是她更严厉的指责,我们之间的裂缝,像秋天的河床,越来越宽。
青春期的我像长满刺的小兽,她的每一句话都能让我炸毛。她要我早睡,说熬夜对身体不好,我偏要熬到深夜,对着作业本发呆也不肯睡;她不让我玩手机,说影响学习,我就偷摸着藏在被子里玩,屏幕的光映着我倔强的脸;她不许我在外留宿,说外面不安全,我却羡慕同学能在外面肆意玩耍,她们能在放学后相约去游戏厅,能在周末留宿在朋友家彻夜聊天。而我,每天放学就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必须准时回家。有时站在校门口,看着同学们嬉笑打闹着跑向远方,我心里满是酸涩,觉得妈妈的那些规定,是把我困在牢笼里的枷锁。
一次班级组织户外野餐,大家都兴奋地讨论着要带的零食,商量着结束后去附近的商场逛逛。我满心期待地跟妈妈说这件事,以为她会答应我晚点回家,没想到她一口回绝:“不行,外面不安全,玩完就赶紧回来。”我据理力争:“大家都去,为什么我不行?”她的语气瞬间冷下来:“我说不行就不行,哪来那么多为什么!”那天,我赌气摔门而去,一路上眼泪止不住地流。野餐时,同学们聚在一起欢声笑语,我却像个局外人,心里堵得慌。回家后,等待我的是妈妈阴沉的脸,一场激烈的争吵不可避免,她指责我不懂事、不听话,我哭喊着说她根本不爱我,不理解我。
我们之间的冷战从那次争吵后便开始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论她怎么敲门叫我吃饭,我都一声不吭。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轻声细语地哄我,只是把饭菜放在桌上,冷冷地说:“不吃就算了。”等她收拾完碗筷回房休息,半夜里,我才偷偷溜出房间。月光透过窗户洒在餐桌上,剩菜剩饭在清冷的光线下泛着油光,我就着冰凉的饭菜狼吞虎咽,眼泪啪嗒啪嗒掉进碗里,分不清是委屈还是后悔。
日子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家里的气压低得能拧出水来。妈妈的梳妆台不再飘出护肤品的香气,卷发棒被随意扔在抽屉角落,取而代之的是厨房飘来的油烟味,还有她辅导弟弟学说话时刻意放大的温柔嗓音。而我的书包里,不知何时多了几片创可贴——那是她趁我熟睡时偷偷塞进去的。
深秋的雨夜,我因淋雨发烧蜷在被子里发抖,碰巧家里又停电了,做不了任何处理。本以为会像往常一样熬过整夜,却在迷迷糊糊间听见门轴轻响。妈妈举着应急灯摸进来,额前碎发被汗水浸得发亮。她伸手探我额头时,我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却触到她掌心异常的温度——原来她揣着装满热水的玻璃瓶,就为了给我捂手时不让凉意惊到我。
“小时候你一发烧就往我怀里钻。”她忽然开口,声音裹着窗外的雨声,“现在翅膀硬了,连生病都不肯叫妈了。”她转身取来退烧药,药匙递到我唇边时,我瞥见她手臂上被烫伤的痕迹,那是白天给我炖的鸡汤留下的痕迹。
这场病成了微妙的转折点。我开始留意到餐桌上总摆着我爱吃的可乐鸡翅,哪怕弟弟吵着要红烧肉;她晨跑时会特意绕到我常去的早餐铺,带回还冒着热气的豆浆。某个周末,我破天荒地主动打开房门,看见她正对着老相册发呆——泛黄的照片里,她穿着喇叭裤倚在梧桐树下,发梢卷着八十年代的风,而现在,她眼尾的皱纹在阳光里刺得人眼睛发酸。
“妈,教我编辫子吧。”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她慌忙抹了把眼睛,翻出落灰的牛角梳。当熟悉的触感再次掠过头皮,仿佛我又变成了幼儿园的小朋友。“当年给你扎头发,一坐就是半小时。”她轻笑,发丝垂落下来,挡住了眼角的水光,“现在你大了,也能自己扎辫子了。”
后来的日子,我们像两只笨拙的蜗牛,试探着伸出触角。我开始主动分享学校里的趣事,她学着不发表意见。某个深夜下晚自习回家,发现玄关处留着盏小夜灯,旁边压着张字条:“饿了冰箱有饺子,锅里的汤给你温着。”字迹被水晕开,像是她偷偷抹过眼泪。
如今再看妈妈,她依然爱穿碎花裙,只是腰间多了遮挡赘肉的针织开衫;卷发里藏着银丝,却坚持每周去理发店打理。她会在我出差时,把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连创可贴都分门别类包好;我也会在她生日时,学着她年轻时的样子,给她涂正红色口红,画弯弯的柳叶眉。
原来爱不是骤然熄灭的烟火,而是藏在饭菜温度里、夜灯微光里、旧相册褶皱里的,永不褪色的温柔。那些成长路上的磕绊与隔阂,都在时光的流逝中,被这份温柔的爱慢慢抚平,成为了我们之间最珍贵的回忆。
作者简介
沈心怡,女,现就读于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爱好阅读以及文学创作,曾多次获得奖项,文章《车轮上的青春轨迹》在《青年文学家》杂志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