榄榄核里的月光
(小小说)

文 / 李春新(四川)
乌鲁木齐七月的日头毒得像火炉,烤得葡萄架的影子碎成一地黑渣。王洛宾蹲在热瓦普旁,后腰的老伤又犯了,每动一下都像有根细针扎进骨头缝。院门锁“咔嗒”响时,他正用块破布擦琴弦,抬头看见个女人站在门口——蓝布衫洗得发白,裤脚卷着干透的黄土,仿佛从晒裂的地缝里刚钻出来。
“您是王老师吧?”女人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小沙坡,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边角磨毛的信封。她手腕上褪色的麻绳手链,让他猛地想起老伴——那年她也是这样站在院门里,说去镇上换粮票,却再没回来。
屋里乱得下不去脚,土炕上的被子窝成灰扑扑的茧,桌上扣着隔夜的空碗。他想收拾,女人摆摆手:“别麻烦,我这人不怕乱。”她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苹果,在衣襟上蹭出窸窣声,咬得“咔嚓”响,惊飞了窗台上啄食的麻雀。“火车颠得骨头散架,嗓子眼冒火,可算到了。”
两人坐在小板凳上,膝盖挨着膝盖。她说起撒哈拉的骆驼,说它们的眼睛像蒙着层雾,看啥都慢悠悠的;他说起阿克苏的手鼓,说蒙皮得用小牛皮,晒足三天三夜才绷得出金石声。“你那《橄榄树》,我在加那利群岛的阳台上常唱。”她忽然低头凝视手里的苹果核,睫毛在颧骨投下阴影,“我家荷西听见这调子,总跟着打拍子,说像风吹过沙漠。”
她走时塞给他块上海奶糖。他攥着糖站在门口,看她的蓝布衫拐过街角,像片被热风卷走的叶子。糖在兜里化了,黏糊糊的,他没舍得扔,夹进破歌谱里——那里还夹着干枯的骆驼刺,和一张泛潮的粮票票根。
八月她又来,拖着个掉了轮子的皮箱,金属轮轴在地上划出刺啦声。他把东屋腾出来,铺床时摸到外孙女的红领巾,红得灼眼,赶紧塞到柜子最底下。她从皮箱里捧出个玻璃罐,说这是西班牙橄榄,“咬开又涩又苦,咽下去却回甘,像极了年轻时偷喝的青稞酒”。
那阵子,小院里每天都浮动着热瓦普的旋律。晨光里她帮着择豆角,指尖掐断豆茎的脆响里,讲沙漠里银盘似的月亮,“大得能照见骆驼睫毛上的霜”;晌午去巴扎,她用生硬的维语跟卖馕的老汉砍价,老汉笑她“调子比热瓦普还拐来拐去”;而每到月升时分,葡萄架就筛下碎银般的月光,她听他弹琴,偶尔跟着哼,调子跑得比屋檐下的鸽哨还远,他也不笑,只把琴弦拨得沙沙响——反正月光听得懂。
某个月圆夜,她忽然捻着枚橄榄核问:“王老师,你说人老了,是不是就像这葡萄干?”月光把她的影子拉长,投在葡萄叶上,像幅被岁月揉皱的旧画。“皱巴巴的,可甜都在里头呢。”他吧嗒着旱烟,烟袋锅明灭间,看见她辫子里的白头发在风里晃,晃成一根银色的弦。
后来来了拍电视的,机器把葡萄架压得东倒西歪。王洛宾浑身不自在,觉得比穿新鞋磨脚还难受。镜头前的三毛笑起来很生硬,像贴在脸上的纸片人。那晚她来找他,手里的橄榄核被月光浸得发亮:“我明天回上海。”
他蹲在门槛上,抽完一袋烟才开口:“路上小心。”她把橄榄核轻轻搁在窗台,核面的纹路里凝着层月光:“想起来时,就看看。”他望着她的背影在月光里缩小,缩成一粒被风扬起的沙。
她走后,他每天擦拭热瓦普。某天忽然发现琴弦上勾着根黑发,黑黢黢的,像段未唱完的旋律。他将头发夹进歌词本,那里还躺着她留的苹果核,核尖沾着点浅黄的果肉,像凝固的月光。再后来,听说她走了,走得急骤,如同夏夜突至的狂风,卷走所有温度。
他摸出纸笔,想写首歌。笔尖悬在纸上,晃了很久,才落下个“等”字。窗外风沙又起,扑簌簌打在窗纸上,他望着院里的老葡萄藤——几串干葡萄挂在藤间,像她皮箱上的红绳,在风里晃啊晃,晃得月光碎了一地。
**说明**:(小说灵感源于王洛宾与三毛的真实交集。1990年,三毛因阅读记者夏婕的报道《王洛宾和他的黑眼睛》,不远万里从台湾飞往乌鲁木齐拜访“西部歌王”。这段相差30岁的忘年交充满戏剧性:三毛在新疆写下《流浪人,你若到斯巴……》倾诉心迹,王洛宾则创作《等待——寄给三毛》回应。然而现实中,两人因文化差异、舆论压力及各自生命轨迹的负重,最终未能维系情感,三毛于1991年离世,王洛宾则在1996年逝世)。
小小说以细腻的笔触、深厚的文化积淀与对人类精神的深刻洞察,展现了典型的人类文学创作特征。其字里行间流淌的不是算法的机械组合,而是一个创作者对“岁月、孤独与共情”的生命叩问——这些,唯有人类的心灵能感知、能书写。
作者简介:

李春新,大学文化,退伍老兵,公安退休。《天府洔人》编委,四川词协会员,现任某大院党支部书记。先后在《达州晚报》,巜当代文学家》,《天府作家》等发表了多篇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