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斜躺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看电视或者小寐,看到我推门而入的身影,或者听到栅门打开的声响,便慢慢地挪动身子,坐正,之后,扶着沙发靠手,慢慢地站起来,张着满是皱纹的脸孔对我温和一笑,说“回来了啊 ”。然后便颤颤巍巍地给我们泡茶或者淘米煮饭,也不知他是不是听到我喊的那一声“爸爸”。
这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生命场景,只是存在于我七岁开始有记忆的那个从部队复员转业的魁梧、伟岸的父亲,在我少年时代,那个骑着二八载重自行车在广袤的虞唐大地、山区御风而行从事卫生防疫的中年汉子,那个在我们成长的岁月里经常疾言厉色的父亲,现在已经变得这样苍老、孱弱了。
大约从七十岁开始,父亲开始患小脑萎缩,行动越来越迟缓,特别是步履越来越蹒跚,越来越细碎,脚尖贴着脚跟走,生怕一个大步,便会摔倒。而且耳朵也渐次听不见,我们与之交流,声音越来越大,到现在,大都要用笔谈。岁月无情,那个曾经背负我们的父亲,那个曾经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父亲,就这样一步一步垂垂老矣。
人们说,母爱如水,温暖慈和;父爱如山,沉默深厚。父亲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对我们的关爱,从不用言语来表达,却化身为一个一个的行为,一个一个的细节。即使在他患小脑萎缩、行动不便的时候,亦然。
有一次,父亲让我开车帮他去打米,到了目的地,我打开后备箱,准备将每袋大约八十斤的两袋谷抱到打米房,父亲下车后来到后备箱处,将我推开,将谷提到打米房,我说,我能提得动。父亲说:“莫搞脏你的衣服了。”父亲应该不是怕我搞脏了衣服,而是认为他眼前的女儿还是幼时那个挑不动一担秧的女孩。
2018年至2019年间,我右手肘处患神经末梢肿块,疼痛难忍。期间有个医生给我用物理消肿法,用穿刺的方法灌注药物,然后在外再用膏药敷上,用纱布捆绑防止感染。2019年端阳节前,我小姨染病去世,我们前去悼念,父亲与母亲也从老家赶来。大家坐在一起,闲扯小姨去世之后的安排,天气有点热,我便将衬衫长袖挽到手腕处,露出捆着纱布的手肘。父亲看见了,一个箭步过来,抓着我的右手,连声问:“怎么的”“怎么的”。那一个箭步,一返他平常的小碎步,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作了解释,说不碍事,父亲似乎才放心。
有次回家午间在家里的单人沙发上躺着休息,双脚悬空。朦朦胧胧中看到父亲从他坐着的沙发上站起来,一手扶着烤火桌边,一手拿了一条平头木凳过来。我不知父亲要做什么,便问要不要帮忙,父亲大约听不见,他没有做声,然后将木凳塞在我悬着的双脚下,说“这样舒服一些。”我的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
生命中,这样的细节和场景太多,无法细诉云端。大象音晞,大爱无形。已至耄耋之年的老父亲,岁月削减了他的精明、强壮、健康,却没有削减他对于我们儿孙的爱。有时候我回家间断的时们有点长,父亲会记得我空了多久没有回家。不管什么时候回家,父亲的第一个行为就去淘米煮饭。我们要走的时候,父亲会问我们要不要带蔬菜。放假了,孙子孙女没有及时回家探望老父亲,他会问怎么他们都没有放假吗?他有时会也会认人不清,比如有时候把我认作是妺妺,有时候会把还在上学的小孙子认作是他已在外打工的外孙,但每次他们回家,他都会给他们零花钱。我的女儿是他的长外孙,每次回家,他都让我关心女儿的终身大事,催她找对象,结婚。弟弟们生活艰难,但每次他们问父亲要钱急用,父亲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总不至于让他们失望。我退休后到外面去打了点小工,父亲说,你又不是没钱用,没有必要去外面打工了,太累。父亲从不言爱,但时间和细节让他把爱说出来了,那么深沉,那么厚重,那么干净,那么纯粹。
我的父亲,我今年八十八岁的老父亲,是一个平凡却伟大的父亲;他对们一生的陪伴,是给予我们最长情的告白。父母在,家就在,心灵就有归依,在父亲的昏浊的眼中,我们还是那个需要呵护的孩子;在父亲踉踉跄跄的脚步中,我们还是那个需要搀扶的孩子。
父爱如山,一生永恒!
作者简介:易军湘,笔名杜鹃血,1967年出生于湖南省湘乡市,湖南省湘乡市人民法院退休法官。工作之余爱好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杂志、论坛等媒体,2021年出版散文集《红叶不曾完美》,为湖南省散文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