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城,那水,那方伊人
文/和武杰
古城十月的风裹挟着菊花香在公园上空游荡,陈默站在人工湖边的歪脖子柳树下数着银杏落叶,当第三十七片叶子漾开涟漪时,鹅卵石小径尽头终于浮现那个五年未见的身影。五年了,那个曾让陈默在无数个值班夜里对着手机相册描摹轮廓的身影,此刻正踩着细高跟鞋,踏碎一地斑驳的树影,心跳突然变得不合时宜地剧烈。
“陈科长您还是这么准时。”含笑在他面前站定,嘴角扬起那个曾让他痴迷二十年的弧度,让陈默想起柳永词中“执手相看泪眼”的清晨,可如今这笑意却像被寒露浸透的菊瓣,透着萧索的凉意。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比记忆中短了许多,利落地垂在耳际。陈默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细细的银戒,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体制内养成的毛病。”陈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公文包,里面装着给她的东西,“找个地方坐坐?”
俩人沿着熟悉的人工湖走着走着……终于,陈默感觉穿高跟鞋的含笑的一丝倦意,在一张竹青色长椅上坐下。含笑踢掉高跟鞋,露出脚踝内侧的红痕—那是常年穿制式皮鞋磨出的茧,和他公文包肩带在锁骨压出的印子如出一辙。
湖水泛着微波,倒映着对岸的高楼。陈默想起苏轼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此刻竟觉得分外贴切。银杏叶纷纷扬扬落在两人之间。陈默想起五年前最后一次争吵。
那天晚上,他们在相约的酒店大厅只匆匆见了一面,仅仅一个象征性的拥抱。高铁即将到站时,陈默接到办公室通知,明天上级要人将莅临单位检查,单位一律停止休假。
“我只能呆三小时,座最后一班高铁返回”,陈默一开口,含笑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调下来。手机又响起来,听筒传来一把手冰冷的声音,“以最快的时间返回,办公室已为你预定了车票,直接到办公室,我们商量一下明天的汇报材料”。
“啪”的一声,含笑摔碎了酒店大堂的玻璃杯,哽咽着“你的公文包里永远装着下一场告别”,陈默不敢挂电话,看着含笑哭泣着,玻璃碎片在她脚边溅出细小的血珠,像她涂了珊瑚色指甲油的指尖。
“陈大科长,又在想哪位美女”,含笑一开口,满脸的嘲讽与不屑挂满了那张让陈默着迷的脸颊。
“东西我带来了”陈默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五年来她应得的补偿——或者说,是迟到的赎罪捐。“你数数。”含笑接过信封,却没有打开,只是轻轻放在膝头。“现金?她突然笑出声,惊飞了栖息在柳枝上的寒鸦,“陈大科长知道不,现在连寺庙都用二维码收香火钱了!现在谁还用现金啊”。
陈默感到一阵熟悉的刺痛。五年来,这样的对话发生过无数次,在微信里,在视频通话中,最后总是不欢而散。“单位有规定,网络转账容易留痕。”他机械地重复着说过无数次的理由,“现金安全。”
“安全?”含笑的声音突然拔高,惊散了湖面游船上的孩童。她抓起信封的力道让粉红色钞票如残蝶纷飞,“十年前你说要攒钱买房,五年前你说要给我一个窝,结果呢?房价涨了多少倍!陈默,你知道现在房价涨了多少吗?你攒的这些连当年承诺的阳台都买不到。”一张百元钞擦过她泛红的眼尾,像极了那年她踮脚吻他时,发梢扫过唇瓣的触感。风突然大了起来,吹乱了含笑的短发。陈默注意到她眼角有了细纹,那是视频通话里美颜功能会自动抹去的痕迹。含笑知道,陈默喜欢长发的自己,自从五年前不欢而散后,她刻意留起了短发,也许是随时提醒我“已慧剑斩情丝”。
突然,湖面掠过群候鸟,它们也要回南方过冬,陈默不由想起“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的句子。这些候鸟每年迁徙万里,却始终记得归途。自己与含笑之间隔着的何止是高铁三小时的路程?是扫码支付与现金找零的鸿沟,是短视频点赞与手写情书的时差,是“等疫情结束就结婚”的诺言在时光里风化成灰。陈默想起五年间,含笑朋友圈里最多的便是阳台的盆栽照片。对自己的回复总是很迟很迟,有时隔天才回,甚至根本不回。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默开口,却不知如何继续。他习惯了公文里那些滴水不漏的措辞,却在含笑面前总是词穷。
“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你什么吗?”林微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不是你的谨慎,不是你的规矩,而是你明明可以改变,却选择永远缩在那个壳里!”她抓起信封,“五年了,我连你的脸都要从记忆里模糊了,你却还在担心转账记录?”
陈默感到一阵眩晕。他记得单位信息安全培训,讲师严肃地警告公职人员尽可能少在社交软件上谈论工作,不要使用移动支付,最好连智能手机都换成老人机。那天晚上他告诉含笑自己以后不用微信支付了,她的视频画面突然卡住,然后彻底黑了下来。后来她发来一条文字消息:“我们可能真的活在两个世界。”
“体制内就是这样……”他无力地辩解。
“够了!别再用‘体制内’当借口了!”含笑猛地站起来,信封从她膝头滑落,一叠粉红色钞票散落在草地上,“疫情时你说单位要求必须到岗,我理解;你说不能来看我是因为跨市要报备,我接受;可现在呢?连给我转笔钱都要像地下交易一样?你总说‘体制内’,到底是体制需要你,还是你离不开装孙子的壳?”陈默蹲下身,一张一张捡起那些钞票。他突然想起杜牧的《赠别》:“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含笑,你以前不是这样……”
“以前”,含笑突然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方的疤痕,“这是你说‘ 跨市报备太麻烦 ’, 21年冬天,甲状腺手术自己签字动刀留的。主刀医生问家属在哪,我只能说‘他在开会 ’。” 疤痕像条苍白的蛇,在淡蓝连衣裙上吐着信子,陈默想起她曾说过,最怕疼的人却要独自挨刀,大概是命。
此刻他多想笑一笑,缓和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却发现自己连嘴角都抬不起来。“我不是在怪你,”林微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我只是……累了。这五年我们像两个平行世界的人,偶尔朋友圈点赞相遇,连话都不敢多说,生怕被别人看出什么。”她苦笑着,“多可笑啊,四十多岁的人,谈个恋爱像中学生早恋一样躲躲藏藏。”
陈默终于捡完了所有钞票,重新装好信封。他站起来,发现含笑正望着湖对岸的高楼,侧脸在夕阳下镀上一层金边。“你知道我为什么约在这里见面吗?”陈默摇头。
“因为这里刚好在我们两座城市的中间”含笑轻声说,“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永远在中间地带,永远找不到归属。”
一阵沉默。远处有孩子的笑声传来,显得格外刺耳。陈默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那个曾经和他挤在出租屋里吃泡面备考,为两人未来憧憬画大饼到凌晨的含笑,正在一点点从他生命里退场。
“我下周要调去香港了,”含笑说,“公司开拓大湾区市场,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陈默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想说“恭喜”,想说“保重”,甚至想说“能不能别走”,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挺好的机会。”
含笑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陈默,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体制?哪怕一次?”这个问题像一把刀,精准地刺入他最柔软的部分。
“我……习惯了,也许再熬一熬,有个提拔的机会。”他喃喃的说。
含笑的眼神黯淡下来,她套上高跟鞋,信封被她折成纸船放进湖里,纸船在波浪里打转,始终漂不出湖心亭投下的阴影,“是啊,你习惯了,但提拔的机会,你说这句话,你自己相信不?!你不承认:体制内即使朝气蓬勃的单位都有三个三分之一的说法:三分之一会拍马屁的为领导提供情绪价值;三分之一有爹有钱的,为领导搭天线;三分之一拼命干活的,为领导守摊子。你一个外地人拼死拼活,能入领导法眼吗?”含笑拿起包,“我该走了,再晚赶不上航班了。”
陈默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我送你去机场。”
“你弄疼我了,”含笑轻轻挣脱,"我叫了车,马上到公园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装钱的信封塞进了包里,“谢谢。”
陈默与含笑一前一后走向公园出口,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陈默”,在分别的路口,含笑突然转身,“保重”。陈默站在原地,看着含笑走向那辆白色网约车,看着她拉开车门,看着车门关上。车子启动时,陈默仿佛看见她抬手擦了擦眼角,又或许只是阳光的错觉。
回程高铁穿过城市森林,窗外LED屏上的扫码广告连成流动的光河。百无聊赖的陈默摸出手机,点开与含笑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两周前,她发来公园定位,简单写着“周五六点”,陈默想起去年中秋值班,始终置顶的含笑朋友圈更新了九宫格——空荡的阳台摆满新栽的绿萝,配文“有些植物不需要阳光也能活”。冲动之下,陈默点开手机应用商店,在支付软件下载界面停留许久,最终按灭了屏幕。
高铁到报报站声响起,陈默苦笑着摇摇头,想起含笑曾经说他是“被体制驯化的老古董”。也许她是对的,他确实已经在这个茧房里待了太久,久到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如何运转。高铁出站口便利店玻璃门映出他掏现金的剪影,年轻店员找零时,扫码器在收银台投下一道蓝色光束。“无现金社会”的标语贴纸旁,陈默瞥见自己眼角的细纹——原来不用美颜相机时,岁月早已悄然拓印。走出便利店,陈默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大半瓶。水很凉,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浇不灭胸口的灼热。他突然明白了含笑微眼中的失望——那不仅仅是对他固执的支付习惯,更是对他们永远无法同步的人生节奏的绝望。
回到家,陈默从书柜深处翻出一本相册,里面是自己与含笑的合影,高中的青涩、大学的张扬、刚工作时的意气风发。那时的含笑总把“隔花阴人远天涯近”挂在嘴边,有一张特别显眼,是俩人在峨眉山看日出,含笑裹着他的外套,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天凌晨三点出发,他们爬了两个小时山路,就为看那五分钟的朝阳;如今隔着三小时高铁,却像隔着整个银河系。
窗外,十月的风卷走最后几片银杏。陈默想着湖面上的纸船,此刻大概已沉入水底。而那些散落的现金,在含笑眼里或许和甲骨文般古老。他摸出钱包,现金薄如蝉翼,像他们之间消磨殆尽的可能。含笑曾说:“现金会发霉,感情会过期,只有时代永远年轻”;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个飞速迭代的时代里的一件活化石?
手机突然震动,是单位群里的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全体会议,传达最新文件精神。陈默机械地回复“收到”后,点开朋友圈。含笑十分钟前更新了一条状态,是一张古城机场的照片,配文:“单程票,无返程,新开始。”下面已经有二十多个点赞。陈默的手指在点赞图标上悬停,如同当年举着婚戒迟迟不敢开口的少年,直到屏幕因久未操作自动锁屏。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电子烟花。躲在小小的公寓,中年人陈默正努力接受事实:有些距离,不是地理上的,而是灵魂与时代之间的鸿沟。台灯熄灭的刹那,陈默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含笑,扎着马尾辫,举着录取通知书向他跑来,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金色的湖。看见二十年前的含笑穿透时光奔来。那时的风很轻,菊花很香,他们都以为未来是张可以任意涂写的白纸,直到现实在纸页间渗出墨渍,将承诺染成褪色的风景。
有些鸿沟,终究不是地理距离。当扫码支付取代现金,短视频碾压手写信,连告别都要计算风险等级,他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某个时空节点短暂交汇,而后义无反顾地奔向各自的平行宇宙。
作者简介:
和武杰,男,秦人,上世纪90年代大学毕业后,入伍到大漠戈壁的军营工作。六年后,转业进入晋北云城的党委部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