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她终于睡进了那方木质的盒子里,葬在故乡背后的一座小山冈上了。棺木沉重得令抬棺的汉子们吃力地喘息着,一路被送至山冈高处。葬仪毕了,众人便都散去,山间重又恢复了平静,惟鸟偶尔啼叫两三声飞越,云影依旧默默笼罩着坡头几株孤直的老松。
我独自留下,静静倚靠在她长眠的石碑旁边,眺望远处。天空下飘来微风,吹拂着山冈上深长的草——那些草竟都像是她当年花白后挽着的髻子那般颜色,微微震颤着仿佛还有余温尚存;再向下看,就是那在淡薄阳光底下微茫闪烁着、如丝如线的流水了,正如同缠绕在她手指上的一团旧麻绳。流水声隐隐约约,既如她低语的絮絮,又似她整夜整夜咳嗽的苍老尾声。风从山后起旋来,绕过我耳边的时候,仿佛又回响着她微弱的叹息。
我就这般凝神许久,任时光滑走,灵魂却渐渐跌入遥远的回忆里去了。童年的幕布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我似乎仍瞥见老屋门槛边上的影子:门槛被岁月磨耗得中间凹陷下去,像是一条小渠;她常年于此出出入入,脚掌踏过如刻痕,痕迹是时间烙下的无言印记。那时,她便总是立在门槛这端,眼神望向我回来的方向;每待我跑近老屋之前,必先远远便先听见她欢喜的声音呼唤着我的乳名了。
踏过门槛后,记忆便一下子鲜活起来了——那扇熟悉老朽的木门是吱哑作响的,旧院坝中苔藓悄悄攀爬漫铺。青石板上被雨滴穿凿而出的浅凹之中,积着浑浊的雨水,漂浮起碎叶枯草。每每路过,祖母总会不厌其烦地唠叨:“过门小心着点滑。”这告诫在我心坎里已变成自然如呼吸的一部分。
院中栽种了两株不知何时种下的树,年年皆开花结果,只是果子苦涩,无人问津。偶尔孩子们嬉闹追逐,总会碰得落果满地,却不见人来呵斥。惟有祖母每逢秋末,总默默弯腰一粒粒捡拾干净;再后来,她身形日渐佝偻弯曲如树下的影子,终于渐渐弯得更加趋近地面,每回弓身拾起一粒果子,都要费力直起身子喘息片刻。然而她依旧这般做着,似乎果实不归于厚土,便永远不能心安理得似的。她固执地捡拾着那些无用苦涩的果实,恰如捡拾着她人生里那些酸涩无望却仍然执拗的瞬间;当果实挨挨挤挤铺满了她的掌心,她便像持着全部家珍一样把它们倒落进泥土。
日影西斜,光便从檐角下退缩着爬上来,爬过青砖墙面,照在西边厢房窗牖上了,最后又悄然无声溜走了。到日色暗沉,她就在厨房点一盏油灯,灶上锅里水声咕咕冒着气泡,锅里蒸煮的则是我们一家的粮食,她忙忙碌碌操持家务。我常趴于门槛那里注视着她,昏灯之微光投照她身上,其身形于墙上被放大延伸,摇曳晃动似乎无所不能;灯焰跳动,墙上浮动的她的身影也随之跳跃不定,像是另一个世界投来的宏大幻影。
后来我离开了,到县城求学去了。每每临走那刻,她便站在青苔漫延的门槛内侧将我遥送。起初,她立于门槛之上目送,再然后变成倚门目送,最后只能坐于门槛之上默默望着远方了。那最后几年,我每回踏上归程之前,便遥想起老家门槛边上她的眼与耳了:她的眼神随岁月之蚀更加浑浊,然而每每望我归来,却又闪亮如两粒沉在潭水中温润的雨花石子;耳则日重一日地不好起来,愈须凑得近了。她坐在门槛上,像半截生了根的老树桩,静静倾听我的脚步声;脚步声从遥远小道响起,然后终于清晰近前。
我挨她坐下说话时,才发觉她那花白稀疏的鬓发,如同秋天渐萎的蓬草一般。我便贴着她的耳朵讲话,她却总是用含混的声音絮叨那些我早已听过多次的往事,或者叮嘱嘱咐那些我已记于心的细微琐事。有时,我只是呆坐一边默默听着,亦或为她小心地拔除鬓发中的几根白发,将它们揉碎放落在尘土之中——这无端地也成了我最后几年中关于她最清晰的生活图册之一页了。
当我进城读书,隔数周回家探望。有时返家,便发现她独自佝偻在灶火前,凝望着红透的炭火。不知何时开始,她竟如灶中灰烬那般,静默无言地日渐枯槁了下去。灶下积着的柴灰,一如时间褪尽光鲜的渣滓,堆积着她苍迈的背影。
有一年冬天回家,只见她坐在房檐之下,手持针线缝补衣物。我坐过去时,见她戴顶蓝色土布帽,手中捏着顶针。手指已然僵硬,每一针落下都迟缓沉重,犹似拖着万千条无形的锁链。那顶针在她枯槁的指间游走着,试图弥补衣物的破漏,然而纵能弥补织物的裂隙,又如何弥补时光给予我们每个人生命之上纵横密布的无形裂纹呢?那一刻阳光被寒气逼得稀薄,而针尖穿过了布料,也仿佛刺穿了我心上最柔软处——她颤巍巍的指尖,缝合着破洞,却织不拢被岁月肆意抽丝的生命;顶针磕碰声,是沙漏里最后一捧沙滑落的轻微回声。
及至最后岁月逼近,她已不能独立行走。某次我回见她依靠于床头,连喊我也显得极是费劲,喉咙里只勉强压出模糊音节。我凑近前去端详,她的两颊如老墙上即将剥落的泥,又干又深嵌着纹路,发丝则像寒冬枯草般稀疏灰白着。床头倚靠着一根细瘦藤杖,那藤杖顶端早就磨得滑溜明净,如同抚摸光滑了的一截陈年记忆。
她最后的气息终止于一个冬至的清晨。那时冷硬而干枯的树枝纵横于寒灰的天空中,远处有乌鸦盘旋低鸣几声,显得格外聒噪而寂寞。灶屋里那支青瓷米缸犹在墙角静静立着——米缸内暗壁深处有薄荷叶子压伏不动,微微泛黄边缘蜷缩而起。早年每至夏日闷热难熬,她就往里扔些薄荷花叶以驱米虫,那浅浅的薄荷馨香便整年深藏在颗粒缝隙里。然而如今米缸深底所凝滞的暗香却随着主人的逝去也最终窒息了;她已不在,缸内残余的清凉气息徒然缭绕着旧日时光,却再无温热的手去将它拂开。
葬礼结束当晚,众人皆散去了。我摸黑重新登上山冈,来到她的坟头旁边独自坐下。夜色渐浓,山风呜咽着掠过松林,冷冽刺骨;远处村落的灯火次第亮起又熄灭,如同凡尘最终沉入梦之渊薮去了。山野静寂得可惧,只有风吹草木与远处隐隐传来的狗吠声混杂在一起,时而凄清时而狂嚣。
夜幕覆盖四野,我凝望着祖母之茔在月光下微微浮起的微光轮廓。夜色深处浮动而来的晚风,仿佛穿透了时间、直抵昔日的老屋门槛:她在彼端踮脚送行,我在此处孤影回归。
终于明了,从青苔蔓延的门槛上捡拾到的零落果皮,到山冈草木萧瑟的石碑旁边;从灶底温暖映面的柴烬颜色,再至坟头月轮初升时的清辉——这般行路啊,竟像绕了一个漫长而寂寞的圆环:起点重合终点,然而在圆环中心永远缺省的那个人影,终究成为这完整线条无法愈合的永恒缝隙,徒留虚空般的圆心默默回响。
那门槛终被青苔蔓至再无声响,灶台火苗熄灭后寒意侵骨。如今方知,故乡的存续与呼吸全然维系于那些衰老的影子;当所有老朽身影逐一消逝时,门槛后头的故园便只剩下一个陌生而空荡的回廊了。
所谓归途,并非要回到某处凝固的曾经——归途只是通往与离去者最终毗邻并立的那一隅方寸,在时间磨成的石碑旁边,以心的维度重构故乡仅存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