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何亮亮
雨点砸在陈旧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织成一张喧闹的网。城市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透湿,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扯出模糊破碎的影子。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旧书页和陈年木柜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一身的水汽和疲惫。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撑开一小片暖意,父亲惯常坐的那张旧藤椅里,此刻却是空的。只有那台老掉牙的晶体管收音机,搁在藤椅旁的小几上,兀自发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间或夹杂着天气预报员平板无波的声音:“…受强对流云团影响,本市未来三小时仍有持续性大到暴雨,局部地区伴有雷暴大风…”
“爸?”我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屋里显得有些突兀。没有回应。只有雨水敲打万物的噪音和收音机固执的杂音填满了寂静。
我脱下湿透的外套,随手搭在门边的椅背上,水滴立刻在浅色的布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客厅,最终落在墙角那个老式的五斗橱上——那是父亲放他那些“宝贝”的地方。最上面那个抽屉,把手已经磨得锃亮,此刻,它竟然拉开了一条缝,昏黄的灯光恰好能探进去一角。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指尖触到冰凉的木质把手,轻轻一拉,抽屉无声地滑开。里面没有金银细软,只有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信封、几本边角磨毛的工作笔记,以及…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袋子很旧,封口处磨损得厉害。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指尖有些迟疑地拨开了封口处缠绕的白色棉线。
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张照片,或者说,是照片的碎片。
一张撕碎后又被人极其耐心、近乎虔诚地重新拼合起来的照片。拼贴的痕迹明显,细小的碎片间留着无法完全弥合的缝隙,像一道道愈合后依旧刺目的伤疤。照片上,一个穿着红色塑料小雨衣、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咧着嘴,没心没肺地对着镜头傻笑,缺了一颗门牙。背景是公园那个标志性的、漆成绿色的长颈鹿滑梯,只是滑梯的脖子部分被粗暴地撕开,断裂处显得异常狰狞。
是我。六岁那年的我。
记忆的闸门被这破碎的画面猛地撞开,带着潮湿的霉味和遥远的钝痛汹涌而至。
***
那也是一个这样泼天盖地的暴雨日。幼儿园放学,小朋友一个个被穿着各色雨衣雨鞋的家长接走。小小的我踮着脚,伸长脖子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寻找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时间一点点过去,喧闹的教室渐渐只剩下我和当值的、有些心不在焉的年轻老师。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心脏,越收越紧。窗外的雨声不再是白噪音,变成了无数怪兽的咆哮。终于,在老师第三次看表后,她决定先送我回家——一个她并不太熟悉的方向。
雨水灌进脖子,浸湿了里面的毛衣,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冻得我牙齿打颤。老师一手撑着伞,一手紧紧拉着我,在迷蒙的水汽和几乎淹没脚踝的积水里艰难跋涉。陌生的街景在暴雨中扭曲变形,像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迷宫。恐惧彻底攫住了我,我挣脱了老师的手,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本能,一头扎进了更深的雨幕里,边跑边哭喊:“爸爸!爸爸——!”
不知跑了多久,跑丢了鞋子,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糊了满脸。就在力气耗尽、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快要没顶时,一个身影劈开厚重的雨帘,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前方路口。是父亲!他高大的身影在狂暴的雨水中显得有些摇晃,浑身湿透,深蓝色的工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和刚硬的下颌线不断淌下。他几步就冲到我面前,那双平日里显得有些严厉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焦急和后怕。他没有责备,甚至没有多问一句,猛地蹲下身,一把将我冰冷颤抖的小身体紧紧裹进他同样湿透却异常坚实的怀里。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拉开自己湿重的外套拉链,将小小的我整个儿塞进他温暖的、干燥的内怀!隔着一层被雨水冰透的衬衫,我瞬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滚烫的体温包裹,那体温带着父亲身上特有的、淡淡的汗味和机油味,像一堵骤然升起的、坚不可摧的避风港,将外面那个冰冷喧嚣、充满怪兽的世界彻底隔绝。他的心跳隔着湿透的布料,沉重而有力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噗通,噗通,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风雨声。我在那令人安心的黑暗和暖意里,嗅着那熟悉的味道,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委屈和惊吓化作巨大的呜咽,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父亲的手,一只宽大、粗糙、指节带着薄茧的手,笨拙却无比轻柔地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路狂奔后的喘息,一遍遍在我头顶响起,穿透雨声,像是最郑重的承诺:“囡囡不怕…爸爸在…爸爸找到你了…不怕了…”
那场迷路,最终结束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然而,这张在公园拍下的、记录着无忧笑容的照片,却成了我日后宣泄委屈和愤怒的牺牲品。具体为了什么小事争吵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是刚上初中的某个叛逆午后,父亲因为我糟糕的成绩单又一次板起了脸,说了些“不争气”之类的话。累积的委屈和被误解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我冲进房间,抓起书桌上那个装着这张照片的小相框,狠狠摔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倔强和怒火支撑着我,我蹲下去,在父亲震惊的目光中,捡起那张无辜的笑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撕扯!塑料覆膜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照片上那个穿着红雨衣的小女孩,连同她身后的绿色长颈鹿滑梯,在刺啦声中四分五裂,变成一堆色彩模糊的碎片。我抓起那些碎片,带着一种毁灭的快意和隐秘的疼痛,用力扔向父亲脚边,然后冲进房间,重重甩上了门。
后来,那些碎片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以为它们早已进了楼下的垃圾桶,在无数个雨天里腐烂成泥,被彻底遗忘在时光的角落。从未想过,它们会被这样珍而重之地收藏在这里,被一双笨拙的手,如此艰难地拼凑起来。
指尖颤抖着拂过照片上那些粗糙的拼贴缝隙,仿佛能触摸到当年撕扯时的决绝,也能感受到后来拼凑时那份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目光无意间掠过照片的背面,一行熟悉的、工整硬朗的小楷字迹,如同被时光定格的烙印,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摄于囡囡六岁,第一场暴雨。归家路远,幸未失散。父字。”
每一个字都清晰、用力,像刻上去的一般。指尖猛地蜷缩,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深处都跟着一颤。“第一场暴雨”…“归家路远,幸未失散”… 原来他记得!他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那场迷途的恐慌,记得雨水的冰冷,记得失而复得的庆幸!他从未忘记,甚至用最朴实也最郑重的文字,刻在了这张被女儿亲手撕碎的照片背后!那些被我视为唠叨、管束、不近人情的过往,此刻在这行字面前,轰然倒塌,露出底下沉默如山的真相——那是一个父亲笨拙却从未停止的守望。
“滋滋…据最新气象分析,明日午后至傍晚,本市仍将出现一次强降水过程,局部地区雨量可达暴雨级别,请市民提前做好防范…” 收音机里,天气预报员毫无感情的声音还在继续,机械地播报着未来的风雨。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和一点滞涩。是父亲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袋,肩头还带着未干的雨痕。他大概去了巷口那家深夜还亮着灯的小卖部。他看到我站在敞开的抽屉前,手里捏着那张破碎的照片,脚步顿住了。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平日里更深,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疲惫。他沉默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照片,眼神复杂,有被撞破秘密的微窘,有深藏的痛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屋子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收音机固执的沙沙声,时间仿佛凝滞了。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紧,那句沉重的“对不起”卡在胸腔,重如千钧,怎么也吐不出来。无数个瞬间在脑海里翻腾:他严厉的训斥,我叛逆的顶撞;他沉默的付出,我理所当然的漠视;他偷偷放在我书桌上的水果,我从未回头看他佝偻的背影…这张破碎的照片,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见了我的任性,也映出了他无言的爱护。
最终,是他先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沉默。他移开目光,视线落在我进门时随手放在玄关矮柜上的那个细长的、装着修复工具的木盒子上。那是我吃饭的家伙什,里面装着镊子、排笔、浆糊、各式各样的纸张和颜料,用来对付那些动辄几百岁的、脆弱的古籍书页。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甚至,试图带上一点点他并不擅长的轻松:
“你…你修的旧书,”他顿了顿,目光没有看我,依旧停留在那个工具盒上,仿佛那盒子承载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分量,“那些老祖宗留下来的纸页字画…比这旧照片,可金贵多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心头炸响。没有责备,没有追索,只有一句最朴素的陈述,却蕴含着最深沉的理解和…成全。他是在告诉我,我的选择,我的职业,在他心中有着沉甸甸的价值;也是在告诉我,过去的伤痕,他选择放下,不愿它再成为我肩上的重担。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得柔和了些,不再是狂暴的砸落,而是连绵的细线。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在路灯映照下,拉出一道道长长的、晶莹的光痕。我怔怔地看着那些流动的水痕,它们肆意流淌,模糊了窗外的霓虹,也模糊了我的视线。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滚落,一滴,又一滴,砸在紧握着照片的手背上,洇开了那行工整的“父字”。原来雨水的痕迹,也可以是滚烫的。
那迟到了二十年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在父亲那句笨拙的“金贵”里,在窗外温柔的雨声中,彻底决堤。我低下头,手指用力地、近乎贪婪地抚摸着照片背面那行深刻的小楷,仿佛要将那粗糙的笔触和其中蕴藏的所有未能言说的牵挂与宽宥,都刻进自己的骨血里。窗上的雨痕依旧在静静流淌,映着屋内的微光,像一条条无声的河,温柔地冲刷着岁月的尘埃,也悄然漫过两颗终于卸下盔甲的心。
作者简介:何亮亮,男,就读于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现代文秘专业,爱好运动,写作,性格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