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沂生,山东省青州市人,躬耕杏坛三十余载,是一方名师。长于传奇,兼工志铭。已出版《犟牛本色》、《古州传奇》等八部书作。其志文,既有诗歌之美,又有散文之暢,堪称散赋,例如《青州龙兴寺复兴颂》与“青州衡王桥栏板石雕王府故事”等百余篇。其中,有十余则志文已刻石立碑 ,为青州的诸多景点增加了传统文化的光彩与魅力,被誉为“古州文化奇人”。其更大的贡献,是为师请命。1984年,以《值得忧虑的一个现象》为题,上书中央领导,呼吁尊师重教,荣获中央政治局常委陈云“尊师重教批示”,颁行于全国,彻底改变了教师命运,被誉为“给中华教师命运带来拐点的人”。
《尚书贺寿戏衡王》,是一篇古书体传奇故事,情节跌宕,褒贬有利,值得一读。
◎《尚书贺寿戏衡王》(原创)
◆刘沂生(山东)
楔 子
一把花生米,
半瓶云门春。
为解心头烦闷事,
庭中独酌,
对月长吟 。
愈饮愈烦,
愈烦愈饮:
农人粒米惜如命,
贪爷一席掷千斤。
杯杯民膏,
血汗相浸,
谁怜陌上锄禾人?
此阕短歌,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它抒发了一个无聊文人的郁闷胸怀,倾诉了对贪官污吏们腐败的不满,倒是颇有良知。以我看,其人胸襟太也狭窄,根本容不下世事。对于此类事,我倒有自己的些许看法,且待我道来。
有语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己者,私也。看来,这个私字,也是人的本性。官吏们的腐败,当与私字有关。
私字,摧不跨,砸不烂,而今倒比先前愈加悻悻了。
有人说,私字,可以唤醒人们的斗志,可以成就人们的事业,伟大得很!可是,私字一旦膨胀到极点,到了损人利己,祸国殃民的程度时,它又伟大不起来,反倒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贪爷们的腐败,就是摆在人们面前的铁例。试问:有谁会说他们伟大、可爱呢?
腐败,即是私字高度膨胀的产物。有人对而今腐败现象大惊小怪,以为这是改革变制时期的特产。其实,腐败,古亦有之,岂止今日?不信,且看下面一则故事。
第一回 衡王骨子里好色 山翠化日下受辱
衡王好武兼好色,
遂教美女学骑射。
浓歌艳舞不成欢,
列阵挽戈为自得。
胜者增金披彩红,
揽拥入怀赏淫乐。
败者罚跪校技场,
裸女羞泪成粉河。
列位,此七言古歌,用以绘述青州衡王府宪王朱常宾的荒淫丑态。你道作者为谁?他便是清代大文豪曹雪芹。不知因何,这曹老儿的巨著《红楼梦》中,仅引用了前四句,却将后四句删除掉,故令此词大为减色,实为憾事一件。恕我多事,且让我为其补全,以正视听。
明宪宗第七子朱佑楎,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被封为衡恭王。随即,宪宗崩驾,孝宗佑樘继位。第一位衡王为人尚守古礼,对内不争权,对外不欺民,好善乐施,深得新登基的孝宗敬重。当恭王过寿诞时,孝宗曾拨专款为衡府增建午朝门石坊,并御赐坊额题字;前坊为“乐善遗风”,后坊为“孝友宽仁”,对其大加颂扬。此坊如今仍在,为青州的一处著名古迹。
“乐善”为朱佑楎字,他那“孝友宽仁”之风,何曾传于后代?从第二代始,衡王府风已逐渐败坏,传到宪王朱常宾手中时,王府已成为欺男霸女的魔窟,藏朽纳垢的臊窝了。余事且不讲,仅曹雪芹所提到的美女学射一节,即足见王府丑恶之一斑。
朱常宾是个填不满的色罐子,荒淫起来无耻无度。他遍淫府中宫女,兼猎瞻辰门(北门)里娥眉巷、铎楼庙巷妓户诸美。出外游览,若能遇到美貌女子,他也绝不会放过。青州知府,益都衙门算个啥?谁敢过问皇亲私事?即使如此,这朱常宾犹嫌不足,竟又耍起新鲜花样来。
朱常宾除好色外,却也好武。武功虽不怎么强,却常常沾沾自喜。这一年,他在青州藩域,筛选出二十四名婢女,尽是一些十四、五岁,天真烂漫,楚楚动人的佳丽。他教她们列阵习武,倩影重重,香风习习,娇笑阵阵,借以开心。一开始是群练群舞,到后来发展到单打独斗,优胜者赏金披彩,战败者罚吃竹拷子。再后来怎样?且看他的丑行。
王府演武厅里,朱常宾端坐王墩之上,两边排列众执事衙役,正在选拔王府婢女武状元。比武用分组淘汰法,先十二组对垒,又六组搏斗,再三组轮战,直至一组比武决胜负。这些搏斗场面无需细表,只述他颁奖一镜头。
比武结束,获得优胜者是山翠和野菊二位健婢。山翠和野菊,都是仁河沟人。这仁河沟位于青州城西南深山中,四周群山环抱,壑底薄雾缭绕,泉水叮咚,养育出的尽是瘦骨俏容,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山里人性倔体健,力挫对手,双双夺魁。经过五场搏击,山翠和野菊早已累得香汗淋漓,娇气直喘,酥胸频频颤动。
衡王爷喜怒无常,行事极其怪异。他将野菊唤至面前,冷冷一笑,曰:“野菊无能,你竟然落败,羞也不羞?”
野菊红面上愈红,无话可说,将头一垂。二十四人轮搏,她能名例第二,虽不是状元,却也是榜眼。她本想领功受赏,哪想到会挨训,心里实在委屈,却又不敢流露出来。正在此刻,衡王断喝一声:“羞人且以羞治之——拉下去,剥光衣服,跪罚两个时辰!”
就这样,野菊被王爷身边的两个侍卫架到演武厅角落里,剥得赤裸裸,光溜溜,在那里罚跪。她又羞又恼,却不敢吱声,悲泪汩汩涌出。在场的的其余婢女们,看也不敢看,一个个吓得面色苍白,浑身抖动。
“带山翠!”山翠被带到王爷面前,心惊胆战地跪下,不知颁给他什么赏。只听那王爷一阵淫笑后,发了话,“你行,够威风——来呀,给她宽衣,看她在我胯下有多威风!”
几名侍卫,一拥而上,将山翠剥得精光。那山翠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羞得无地可容,用双手捂住这里,却盖不住那里,蹲在地下,将头埋在胸前,哀哀求告:“王爷,行行好,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哈哈哈……”王爷又是一阵淫笑,“饶了你?哪能?我是奖赏你,天官赐福,巫山成仙,极舒极乐呢!”
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衡王兽性大作,不顾山翠挣扎、哀嚎,硬行征服她,占有她,凌辱她。山翠羞火攻心,晕了过去,任凭王爷摆布。事罢,那王爷竟乐恣恣地,恬不知耻地吟道:
训马背上无情趣,
烈驹胯下尤消魂。
此刻,其余的二十余名小婢女,一个个面色惨变,背转身,垂下首,心里吓得崩崩乱跳,担心自己不知哪一天会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从此之后,王府的演武厅变成了王爷的淫乐场。没有多久,这二十四名习武宫女,俱遭王爷的凌辱,有好几名羞得投到宫内胭脂井中自绝了。那第一个投井的,便是那日当众受辱的山翠姑娘。对此事,曾有人赋过一首评诗,曰:
衡王府里多怨女,
胭脂井中漂冤魂。
夜半三更鬼作歌,
人间王爷似阎君!
第二回 王爷寿诞贡美女 层层贪爷忙卡油
阵阵悲风袭故园,
茎夭枝折花凋零。
王府的二十四名习武婢女,有的死了,有的跑了,余下的那些,也被衡王朱常宾玩腻了。在她们身上,王爷已失去兴趣。于是,他又生出新花招。这年秋日,适逢王爷二十八岁诞辰。他闲坐书房,臊情大发,信口诌曰:
金银财宝吾不爱,
半壁河山脚下踩。
后宫佳丽不称目,
诞日何不贡粉黛。
明代帝君,权倾天下,金口一开,辽阔华夏,非灾即祸;明代王爷,独霸青州,王言一出,泰东大地,乌烟立起。王爷的歪诗,即是寿辰日让人们给他贡秀女,以满足他的荡情淫欲。
为官者,大都生就一身媚骨,长成一条长舌,他们会察颜观色,媚得上司喜笑颜开:他们会遛沟拍马,舔得上司筋麻肉酥。于是乎,官场上下,各得其所,贪官因贪得升,淫吏因淫被迁。青州府的官吏们,也大都不脱此俗。为了讨好衡王,自然用尽手段,四处搜寻美女,以备做衡王寿诞贺礼。这样以来,可苦了青州子民。有女者战战兢兢,唯恐女儿被选作贡品;无女者提心吊胆,为有女者担怕、受惊。当年的青州大地,真是一场弥天色劫啊!
看及此,有人必疑虑曰:“这王府才要几个秀女,何至于此?”
这位老兄,此言差矣!你不了解官场之秘。历朝历代,上头一刮风,下头就下雨,上奉要根针,下面必寻根棒。何者?从中捞取油水。所以,即使是明君,也往往会被一群奸臣搞得昏头转向。即使是上策,到了基层,也难免不变为邪招。王爷一选美,层层官员,人人争先,借机为自己选娇,不知有多少天质丽容,被拥进层层官员们的怀抱,青州一域,能不遭色劫吗?
其它官员且莫论,只看那知府的作为,便可知官场腐败之一斑。
那任知府,本来就是一个粘花惹草的花花公子,其臭名早已远播。然而,那时的官场,并非任人惟贤,而是任人惟亲。这人有一个硬邦邦的干爹,是省里的道台。在他干爹的帮衬下,一下子便从一个县衙财粮小吏提拔为青州知府了。为此,人们曾作歌曰:
读诗书,
白搭工,
科场道儿狭,
此路走不通。
抓裙带,
莫丢松,
即使鬼头蛤蟆眼,
照样扬威坐官厅。
这人精通官场世故,很会巴结上司,在上司目中红得发紫,早就有擢升之意了。其实,这人既贪又色,是一条善于伪装的大蛀虫。他凭手中强权,玩腻青州女,曾青衣小帽,遛到非他辖区去嫖私娼,寻新欢。那娼女貌似天仙,与京城吏部大员有一腿,非等闲之辈。她已摸清这淫知府的底细,畜意敲他的竹杠。明明是一个娼妇婊子,却硬要冒充良家妇女;明明是一个破瓢,却偏要装作原瓜。于是,她硬向他索取三千两破瓜银。要不,扬言赴京告御状,揭出他们结党营私,欺上瞒下,贪色祸民的老底来。
露馅的包子难复原。到那时,恐怕连他的黑后台也难以保全,让他们遗臭山东地,滚回老家去。他知道,这是一种威胁。然而,凡是当婊子的,她们连腚都不要了,哪里还去顾脸面?真让她们一闹腾,也怕自己纸里包不住火,一下子透漏了馅。
当年的官场,也倡导廉政,官不准贪,吏不可淫。实际上呢,是无官不贪,无吏不淫,天下官吏一般黑。这知府虽然极贪、极淫,却装出一副廉洁嘴脸,蒙骗上司与世人。自然,他不肯将丑事亮于光天化日之下,只得应允私了,破费了三千两文银。“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反正这文银也无需他掏腰包,自有人为他支付这笔臊气款。当然,这笔银两,还是来自青州民脂民膏……
试想,他外出干出这等丑事,回归府衙以后,自然吱也不敢吱。你说,像他这样的州官,逢到衡王选秀良机,能放过猎色吗?谁知他趁此机会,猎多少色,破多少瓜呢?只有老天才知道。对此,他亦有一番淫论,称作:
忠王美差不敢怠,
替王一试可否用。
狼吃羔羊亦能找到借口,知府淫民女的理由,自然冠冕堂皇。
这真是 :
王朝末日黑天下,
君暴臣贪一窝昏。
苦就苦了老百姓,
横遭凌辱告无门。
宋执贵书联
第三回 佞臣媚上恨舌短 龙渊贺寿戏衡王
一手遮天王天下,
谁敢触动帝王家?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衡王的卑劣行径,青州人谁人不晓?哪个不知?然而,那衡王是皇亲,连青州府也不敢过问王府家事。在朝工部尚书钟羽正,字龙渊,看不惯君昏吏贪,便请辞归里。返乡不久,闻知了许多衡王爷劣迹,感叹地吟道:
老夫已花甲,
空怀报国志。
国呈衰败象,
王家自毁之。
为臣欲救难,
忍痛归家去。
孰料无净土,
王府遮天日。
钟尚书在朝时反贪抗恶,树敌不少。孰料他无意间揭出了皇太后私养面首,淫乱后宫的丑事,引起朝野大哗。天启皇帝羞愤难奈,迁怒于钟羽正。钟羽正自感在朝处境尴尬,便请辞归里。天启帝敬重钟羽正刚正不阿的性格,感激他忠心为国的品德与贡献,临行准予钟羽正带职还乡,并赐予“代管山东”、“监理王府”两道金牌。钟羽正虽然持有“监理王府”的金牌,却不愿轻易动用它。他的心里明白,那是天启皇爷送给他的虚情,即使管用,也起不了根本作用。因此,他不愿去多招惹王府里的闲事。
为衡王选秀,闹得青州鸡犬不宁;为衡王选秀,气得钟羽正须炸发指。老尚书本不想参加衡王寿宴。此刻,他决心出席衡王寿宴,煞煞衡王的威风,出一口憋在心里的闷气。
七月二十三日,是衡王寿辰。这一天,衡王府大门,悬灯结彩,一片喜庆。衡王爷大门口,有两尊石狮踞守。石狮的大小,由户主的官级决定。不合尺码,为之犯上。当王府立石狮时,衡王朱佑楎是当朝皇帝的叔父。因此,王府前那对石狮,较北京故宫前的石狮尚高出十九公分,实属中华石狮之最。(此石狮而今依然珍藏于青州博物馆之中,谁感兴趣,不妨前来一观。)衡王贺寿,也为门前的石狮披红,因而那对石狮显得分外高大威武。
天交东南晌时分,青州一域来王府贺寿的达官陆续临府。凡来贺寿官员,都带着一抬花轿,轿内坐着献给衡王的贺礼秀女。这些秀女,被捆绑着手脚,活像一口口待宰肥猪,被抬送到屠场去。她们拼命挣扎,嘶声哭泣。这哭声,使闻者肠断,催路人泪下。这哭声,感天地,惊鬼神。本来晴朗的天空,忽然阴云翻卷,电闪雷鸣,落起瓢泼大雨来。雨来得快,去得也疾,一会又雨过天晴。有人曾看到,雨止以后,王府门前那对石狮子目中,依然流下串串带血的泪珠。这真是:
秀女进府声呜咽,
泪流满面洗花容。
苍天有情应震愤,
石狮泣血恨不平。
天晴不久,王府前的宽阔甬道上,出现了一头毛驴。驴背上驼着一个布衣老者,白髯飘胸,瘦骨零丁,神态十分悠闲。他目半闭,体随驴晃,视近在目前的王府为无物。驴子后面,跟着一个青年,身背书囊,像一个书童。那书童模样的青年,同他的主人一样傲气,挺胸昂首,视王府为粪土。
王府大门前的甬路,尽用长条青石板铺成,驴蹄踏在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哒哒哒”声。毛驴跑得很欢,一时兴起,将头一仰,“啊~啊~啊~”欢叫几声,将尾巴一撅,“卟哧哧”拉起粪蛋子来。毛驴驼着它的主人,穿越石坊,跨过弓桥,来到王府门前。王府两名守门侍卫,一跃而上,交戟拦住骑驴老儿,其中一名侍卫喝曰:“嗨!禁步!”
那毛驴猛一停,白髯老儿在驴背上一晃,将目一瞪,把驴腚一拍,喝曰:“休听胡言,进步!进步!”
那驴子似通人情,举蹄向前闯来,复被交戟狠狠拦住。另一名侍卫大怒,厉声曰:“何方乡巴老,竟敢如此大胆!”
“哈哈哈……”髯老儿在驴背上畅怀大笑,不慌不忙,从腰间掏出一块金牌,高高举过头顶。那金牌被日光一映,闪闪发光,上书八个大字,即“监理王府,如朕亲临”。笑罢,言曰,“传知你们王爷。告诉他,钟家庄钟老儿,奉旨到,速来接驾!”
不错,这骑驴老儿,正是大名鼎鼎的钟羽正,那随在驴子后的书童,自然是钟家乐。钟尚书带职还乡,天启皇爷御赐“代管山东”、“监理王府”两面令牌,八把黄伞回青州,威风之极,荣耀之极,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侍卫们一听钟家庄的名头,早已大惊;一见那金牌,即吓得浑身瘫软。哪个敢怠慢?一个个将手中兵器一丢,“卟嗵嗵”跪在地上,嗑头似捣蒜,口里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刻,早有门里内卫,一溜小跑传进府内,禀报给王爷。王爷早就得到京中海报,称钟尚书受有“监理王府”金牌,想不到他会今日持牌公然临府,知道遇上了刺头儿。王爷再大,大不过皇帝;王爷再横,不敢横到皇上头上。他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好亲临王府门外,向端坐驴背,手举金牌的老尚书叩拜。钟羽正是三朝元老,为人刚正,又持有“监理王府”金牌,这年轻王爷虽然拔扈,也不得不惧怕他几分。叩拜完毕,王爷恭请老尚书下骑,礼让道:“老大人,请进。”
钟羽正青衣小帽,迈着健步,沿王府庭径前行,王爷及家乐等仆卒紧随其后。等他们来至客厅前时,那些早到的宾客,早已在厅前躬身敬候多时。凭老尚书的官声及级别,谁人敢失礼?那客厅前,甬路的左侧,有一棵老槐树,径粗冠大,浓荫遮满庭院。尚书正行间忽然止步,向那老槐树仰望片刻,离开甬道,来至槐树前,绕树转了数圈,而后停下,用手指轻轻叩击树干。那树干中空,发出“嗵嗵”的响声。敲击完毕,他轻轻摇摇头。王爷立在甬路上,疑惑地望着钟羽正的举动,他见老尚书敲树又摇首,便自得地吟道:
古槐本为老王栽,
皇家雨露浇灌成。
枝繁叶茂擎天立,
树大根深摇不动。
王爷吟罢,那些惯于讨好把结的宾客们,哗啦啦鼓起掌来,口中连赞:“好!好诗!王爷高才!”
老尚书看一眼自得的王爷,瞅一眼叫好的宾客,又瞧一眼身边的古槐,“嗨”的一声长叹,悠悠吟诵道:
古槐常青应自强,
岂可唯赖雨露情。
且莫只夸枝叶茂,
根烂径枯不经风。
老尚书是借树喻人,既含有对王爷的规劝,亦含有对王爷的指责,这全在监理人的职权之内。王爷心里不满,面上不敢动容,口是心非地赞道:“老大人高才,喻得极是。”
那些旁观宾客,俱非白丁,知道老尚书在旁敲侧击王爷,一个个惊得噤口不语,谁也不敢表态。少停片刻,老尚书畅怀一笑,向众人言曰:“老夫来迟,蒙诸位久候,请,请。”
王爷陪老尚书步入客厅,众宾客随后跟进,俱一一入席。钟羽正首席落座,紧挨着王爷的寿星席。寿辰日,一大批美人即将入怀,王爷本来十分欢悦,钟羽正来一搅和,再也高兴不起来。他的心里惴惴不安,不知这寿宴上,这老尚书还会耍些什么花样教训他。那钟羽正一脸端庄,待众宾坐定,向王爷抱拳一礼,曰:“王爷华诞,老夫敬献一薄礼,尚望王爷笑纳”。
王爷闻言,亦将拳一抱,客气地回道:“老大人驾到,鄙府生辉,岂可再受礼,更何敢言轻?大人奉我一毛,胜他人献我万金,愧领了。”
王爷不知尚书所献何礼,倒在那里谦让起来。钟羽正转首对立于厅侧的家乐曰:“来,为王爷献礼!”
家乐闻唤,从书囊中取出一套表糊好的寿联,趋步至王爷寿席前,深施一礼,捧献于王爷。王爷传令曰:“来人,展钟大人寿联共赏。”
四个侍女应声而出,俱是花枝招展,貌似天仙。她们俩人一联,将寿联展开,向在场宾客一亮。这一亮间,人们“咦”的一声,情态各异:王爷忿忿,怒容满面;宾客怔怔,讶态毕见。唯有尚书端坐,仪态自然,微笑静观。且问,王爷为何发怒?宾客何以吃惊?惊与怒,都为那副对联。那对联是:
乐善遗风乃传家至宝,
好色陋习非济世良为。
看那下联落款,是苍劲的七个字:王府监理钟羽正。
对联内容,指责王爷不遵老王爷遗风,好色成性,有违王道。落款搬出“监理王府”头衔,实为代皇上施评。如此以来,王爷怎不怒?宾客何不惊?王爷虽怒于形,却不敢言于口。他强抑怒气,故作笑颜,当众曰:“佳联妙语,受教匪浅。”
那般宾客,听王爷如此夸赞,亦纷纷赞曰:“近贤远色,至理名言,至理名言矣!”
众宾客正赞誉不止,钟羽正却向王爷一抱拳,朗声言曰:“老夫年迈,不胜杯酌,容吾告退。”
言罢,起身离席,领家乐步出客厅。他一边走,一边歌,疯疯癫癫,形若身旁无人:
菟丝缠花花枝折兮,
乌云遮月月不明矣。
莫怪君王多昏惑兮,
皆因身畔多奸佞矣。
吾悲吾泣吾怀伤兮,
且作狂歌登云门矣。
向天长叹无奈何兮,
泪洒青衫观浮云矣。
若无贤君,即无廉臣。反之,若无廉臣,也必将无贤君。太平盛世,是贤君、廉臣们共同铸造的。这是历史总结出来的教训,古今皆然。无疑,钟羽正的歌吟,是针对衡王身边这批贪官们来的,在场之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知虽知,晓虽晓,面对连皇帝都惧他三分的诤臣良吏,谁敢翻翻眼皮子?一个个只得故作不闻,故作不解,眼巴巴地望着他离去。
歌声愈去愈远,钟羽正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王府甬路彼端……
这个钟羽正,可谓忠、正、廉三德具备。然而,他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至死也不明白一个道理:
大家都是花花面,
几个忠臣值甚钱?
钟羽正之举出乎众人意料,一个个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爷起座,觉得大失面子,急得胀红脸,两手直搓,口中连曰:“这,这,这……”
“这”了好久,王爷也这不出个米豆来,最后忿忿地曰:“这大明天下,是吾朱氏的,尔钟羽正能奈吾何!”
老尚书离去,王府盛宴照常进行,一个个醉得口角流涎,这真是:
杯酌频举结贪网,
谁计保国卫大明。
老尚书离去,王爷纳美依旧如故,一夜夜淫得昏头转向,恰恰为:
夜夜洞房做新郎,
江山自毁亡床上。
王法,王法能有何等用?忠臣,忠臣能值几多钱?这真是:
贪官营阵,
污吏结网,
上下一气坚似墙。
纵有几个忠臣,
又怎能保朝卫纲。
大明来日,
能有多长?
尾 声
一朝朝,
一代代,
吏为鬼差需钱买。
乡吏二百贯,
府吏用车载,
欲攀道衙愈多哉。
世间谁营折本业,
挽挽袖子捞回来。
掌了权,
将官卖;
刮地皮,
换巨财;
民脂民膏尽榨出,
还得让他顶礼拜。
只为私囊充盈,
岂管国兴朝败。
哎呀呀,
慢讲吃喝嫖赌风流债。
一阵凄凉的歌声,从青州城里的一条小巷里传出来;一个六十余岁的苍发盲人,由一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小女孩搀扶着,疯疯癫癫,自拉自吟,沿街哀歌,沿街乞讨,构成一幅悲凉的乞讨图。这歌声感人肺腑,这歌声催人泪下,这歌声也揭示了明朝末年的社会现实。
大明末代,君昏臣贪,朝纲不振,导致灭亡。金人南下,一统中原,为之大清。 清顺治三年,王府被抄,被夷为平地,真真被钟羽正一语言中了。
瘦叟口干舌燥,钟羽正戏衡王的故事已近尾声。有人若问:“你这瘦叟,此事可是当真?”
朋友,那就让我告诉你吧:
你说为假便为假,
你说是真即是真。
不信你且觅觅看,
里面是否有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