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重墙》
周钰莹
指导老师:刘志永
河涌边的老屋墙上,还留着2008年那场大水的黄渍。父亲总说这渍痕像幅地图,他戴着褪色的棒球帽,用保险单卷成的纸筒指点:“这里涨到窗沿时,我正抱着铁皮箱往阁楼蹚,箱里保单浮起来,像群白鹭。”
一、龙眼树下的纸船条款
父亲的保险单在虾箱里长出银鳃的,绿漆剥落处露出锈色,合页上拴着红塑料绳——系过我童年无数个蝴蝶结。2006年盛夏,他骑摩托载我穿行蕉林,后座铁皮箱随颠簸叮咣作响。有回在村里被狗追,急刹时箱子翻倒,泛黄的保单雪片般飞进鱼塘。他赤脚踩进塘泥打捞,裤管沾满福寿螺卵,粉红颗粒粘在“中国平安”的logo上。客户家的狸花猫蹲在塘埂,看我俩把湿保单晾在龙眼树下,湿软的A4纸像海蜇皮吸附在皮肤。父亲撕下半张废单,教我叠纸船:“这船载着阿爸的奖金,游到省城给你买钢琴。”纸船刚放进河涌就被水浮莲缠住,他忽然哼起咸水歌:“船仔弯弯两头尖,载女去睇大世界...”那调子混着蝉鸣,随纸船在七月流火里打了个旋,沉入涌底。
二、台风夜的砵仔糕
父亲转行做建材时,把保险公司的铁算盘浸了桐油,挂在摩托车头当平安符。算珠碰撞声伴我写完整个小学作业,某夜却发现十三档木梁裂了缝——是我偷拆算珠当玻璃弹的罪证。
2012年台风韦森特过境,他冒雨去给结欠货款的包工头送水泥。我蜷缩在五金店阁楼,看算盘在风中晃荡,算盘珠筛落月光,在承重墙上拓印精算公式,在墙砖上投出蜂窝状的光斑。父亲归来时浑身滴水,从怀里掏出塑料袋裹着的砵仔糕:“东堤头阿婆收摊前最后一碗。”砵仔糕上的红豆黏在算盘裂缝里,洇开淡淡的胭脂色,像他眼底未褪的血丝。去年父亲竞得旧改项目,全村人挤在杜家祠堂吃九大簋。他西装革履站上供桌讲解沙盘,投影仪蓝光扫过梁柱时,突然有纸片飘落——竟是2009年的养殖险保单,背面是我画的歪扭祠堂,飞檐下写满“爸爸不要老”。
原来当年改建祖屋,他偷偷把铁皮箱钉进正梁。此刻吊车正卸下百年坤甸木,父亲却叫停施工,亲手撬开箱盖。陈年保单裹着咸鱼干的油纸,最底下压着个龙眼核雕的小钢琴,弦键处刻着米粒大的“保”字。他在众目睽睽下红了眼眶,将核雕揣进西装内袋,那里还躺着半截红塑料绳。
三、混凝土里的歌谣背书
今年春天,实习跟父亲去验收楼盘,发现水景池底镶着碎瓷拼图。他得意地指给我看:“你六岁打碎的鸡公碗,我请老师傅补了三年。”波光摇曳间,那些青花碎片竟拼出个“保”字,池底鹅卵石排成我儿时叠的纸船形状。暴雨突至时,父亲拉我躲进样板间。雨水在落地窗上蜿蜒成河涌的纹路,他忽然掏出手机播放录音:二十年前摩托车的引擎声、铁皮箱的碰撞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咸水歌。混音背景里,隐约能听见我童年的笑闹。
“混凝土里也能长歌谣。”他摩挲着墙砖接缝处的水泥花,那是仿照保单边角的蜡笔涂鸦设计的装饰线。沙盘上的泳池泛起涟漪,倒映着电子屏里的3D建模图——新项目命名为“白鹭湾”,售楼书扉页印着当年沉入河涌的纸船照片。
暮色漫过时,父亲办公室的保险柜亮着幽幽蓝光。柜里没有地契金条,只有生锈的铁皮箱、裂缝的算盘和无数龙眼核。最大那颗核雕着微缩祠堂,梁柱缝隙塞着卷起来的保险单,展开是首褪色的咸水歌谱:“月光光,照地堂,阿爸保单叠成墙,女仔书包装糖霜...”河涌对岸的新楼盘华灯初上,光晕落进父亲茶杯,晃出个小小的、圆满的月亮。
四、奇特的珍珠
我书桌的檀木匣里,躺着一枚奇特的珍珠。珠体并不浑圆,泛着贝壳内壁的虹彩,中心却嵌着半粒砂——那是父亲从海边带回的纪念。那年我五岁,他蹲在水泥地上,用砂纸打磨了整夜,最后将砂粒摁进人造珍珠的空腔:“囡囡你看,硌脚的沙子也能变宝贝。”
晨光漫进书房时,我摩挲着保险单边缘的卷角。忽然明白父亲从未改变:他始终在用不同的方式书写保单,从前是钢笔尖下的百分比,现在是混凝土里的承重墙。那些数字与蓝图,都是他写给岁月的保证书——保证他的女儿永远有屋檐可避雨,有港湾可回望,他的人生精算表里,风险系数始终填着女儿的名字。
作者简介:周钰莹,女,就读于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现代文秘专业。爱好文学喜欢探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