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荣
巷子口的铁轱辘碾过清晨的露水时,总带着父亲吼秦腔的铜锣声。父亲老张头的轮椅车卡在青石板缝里,四十八码的千层底布鞋往车轴猛踹两脚,惊飞了梧桐枝头的一群麻雀——这双能踩碎核桃的腿脚,二十年前被卡车轧成麻花时,他这个关中汉子硬是咬着旱烟杆没哼半声。
“钢刀响头落——!”秦腔《斩单童》的唱词混着补胎胶皮味,把整条巷子熏醒了。碎娃娃们都知道,铁轮椅后头挂着个铜铃铛,铃铛底下吊着西凤酒瓶,瓶底被手掌盘出暗红的包浆,活像关公脸。可街坊们却背地里嘀咕:这老倔驴柜子里锁着三瓶茅台,钥匙就串在给孙子备的银项圈上。
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轮椅陷进王家门前的雪窝里。父亲老张头蓝布棉袄鼓鼓囊囊揣着三样宝贝:秃头狼毫、描金算盘、半瓶西凤酒。主家要写“弄璋之喜”的红对联,他偏把狼毫往墨池里蘸得饱胀,“弄璋?王家媳妇生的是女娃!”笔锋一转写成“弄瓦”,惊得主家婆娘拍大腿:“现在新时代……”
“新时代也要讲老礼数!”老张头满脸通红吼得房梁落灰,左手却把算盘拨得噼啪响。十根胡萝卜粗的指头在檀木珠上跳秦腔《火焰驹》,右手已把“瓦”字改作“玉”——碎女子也是玉!墨点子溅到棉袄前襟,凝成块青黑色的胎记。
三丫头送饭时瞥见车筐里的腊牛肉,油纸下露出录取通知书一角。“大(父亲)又拿修车钱填了春桃姐的学费窟窿!”她愤愤不平地踹了脚轮椅铁架,震得西凤酒瓶叮当响。老张头摸出算盘,把三十八个珠子拨得乱颤:“你大姐二姐的嫁妆钱,在这珠眼里存着呢。”
七十大寿那晚,轮椅辙印蛇形拐过祠堂。月光淋在粗陶酒瓮上,照见瓮身歪歪扭扭的“碎女子”三个字。儿女们举着茅台酒追到老槐树下,只逮住个空酒瓶在风里打转——瓶口红绸系着张烟盒纸,上面用修车黑油写着:“给春桃买电脑”。
拆老屋那日,房梁突然坠下个茅台空瓶。瓶身裹着褪色红绸,绸子上字迹比秦腔脸谱还浓:“等孙子娶亲用”。四个儿女面面相觑:老爷子明明只有三个孙女,而父母车祸双亡的王春桃正跪在坟前哭,怀里电脑屏幕亮着“北京大学研究生录取”。
祠堂供桌下传来窸窣响动,轮椅铁架已锈成暗红色。坐垫裂口处露出半本存折,存款数额恰是三十年补胎收入总和。扉页夹着张烟纸,画着双手打算盘的简笔画——左手珠子排成“重男”,右手列着“轻女”,中间墨汁洇开的裂缝里,歪歪扭扭补了行小字:“碎女子顶十个儿”。
今晨巷子口格外安静。碎娃娃们围着空轮椅转圈,车把手上铜铃铛系着半瓶西凤酒。春桃的红嫁衣盖在坐垫上,衣襟别着茅台酒瓶盖打的胸针。青石板上深深浅浅的辙印,蜿蜒着爬向远方,像极了算盘珠串成的项链。
有人看见父亲老张头昨夜在祠堂唱秦腔《祭灯》,轮椅后头绑着红绸裹的粗陶瓮。月光给铁轱辘镀了层银,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竟和二十年前他双腿健在时,四十八码布鞋踩地的动静一模一样。
那个装着三十年补胎钱的陶瓮,至今仍在祠堂地窖里静静发酵。王春桃说每当月圆夜,能听见瓮中传来打算盘的声音——左手拨着“弄璋”,右手划着“弄玉”,“噼噼啪啪”,震得茅台酒瓶上的红绸直颤。
作者简介:
邓荣,女,中学教师。番茄小说签约作家。中国散文网会员,特约编审,专栏作家。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写作感言:笔剑梦马是作家眼中的生活盛宴,是一场心灵的狂欢之旅。我是拿笔当剑,以梦为马的签约小说作家,以墨为舟,遨游文字海洋。诗词歌赋,皆是我的情感密码,解锁生活的万千色彩。那些稍纵即逝的激情火花,心灵的暖阳,感动的泪滴,亦或欢笑与愁绪的交织,都逃不过我的笔尖,每一个字符都跳跃着生动与幽默的生命火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