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Ⅱ李好飞狐
鸡叫三遍时,李德贵就被扁担硌醒了。他揉揉眼,发现张大爷已经把花生麻袋捆在扁担两头,绳结在晨光里绷得笔直。两人相视一笑,没说话,各自把磨得发亮的扁担压上肩头。
"吱呀——"扁担发出老木头的呻吟,惊起路边芦苇丛里的一群麻雀。李德贵感觉肩膀上的重量像两座小山,每走一步,麻袋里花生就晃荡得肩头生疼。张大爷走在前头,后背的汗衫被汗水洇出两片深色,像背了两块墨迹。
"老李,歇会儿。"张大爷突然停下,腰间的葫芦瓢晃出清脆的响。李德贵这才觉出嗓子眼冒火,接过瓢灌了三口凉水,牙齿都麻了,可肚子里像下过一场透雨。张大爷从怀里掏出个玉米粑粑,焦黄的边角还冒着热气:“趁热垫垫,省得晌午没力气骂天热。”
李德贵掰开粑粑,硬得硌牙,可嚼着嚼着,苦味里竟品出点甜来。他抬头看天,东边泛起鱼肚白,远处村舍的炊烟像几条灰蛇在晨雾里游走。"今儿队上交的都不少啊。"张大爷往前面努努嘴,晨雾里果然晃动着黑点,像蚂蚁往一个方向挪。
走到半路,太阳已经毒辣起来。李德贵感觉扁担上的麻袋越来越沉,像挂了秤砣。张大爷的草帽被汗浸得透亮,他忽然停下,从麻袋缝里摸出个葫芦瓢:“老李,你带水了吗?”
"早喝光了。"李德贵抹了把脸,“你喝你的。”
"我这水要省着给媳妇带回去。"张大爷晃晃瓢,"你等着。"他转身钻进路边的灌木丛,半晌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捧苦楝树叶:“嚼嚼这个,能生津。”
李德贵嚼着苦得发涩的叶子,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哎哟"一声。他们忙凑过去,见个老头歪在路边,扁担滚了老远。老头七十来岁,白汗衫后背结着盐霜,正用颤抖的手把滚进草丛的麻袋往回拖。袋口敞着,露出金灿灿的玉米粒。
"大伯,咋回事?"张大爷抢过扁担要帮。
"没事,"老头摆摆手,"这袋子漏了几个眼儿,我捡捡。"他蹲在地上,把玉米粒一粒粒捡进破搪瓷缸子,手背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李德贵这才发现,老头拄着根树杈做的拐杖,左腿裤管空荡荡的。
"您这是…"李德贵问。
"腿早让炮弹削了。"老头没抬头,"前年修水库时炸的。"他忽然抬头,浑浊的眼睛亮起来:“我闺女在粮站当保管员,她说了,公粮要像眼珠子似的护着。”
李德贵心里咯噔一下。他们队上去年交的玉米,队长的儿子在粮站当秤手,悄悄把瘪粒掺了进去。他赶紧解开自己的麻袋,把花生倒出来,捡了半天石子——其实是半路上滚进袋子的。
"大伯,我这袋里也有个石子。"他指着花生堆里的异物。
老头笑了,露出豁了口的牙:“这石子该送去给粮站主任看看,他仓库顶漏雨,粮食都泡过三回了。”
李德贵一愣,这才想起前年交粮时,确实闻到过霉味。他望了望老头空荡荡的裤管,忽然明白这石子不是用来充数的,而是用来说话的。
粮站终于到了。土墙院里人声鼎沸,扁担靠在墙根,像一排长脖子鹅。张大爷的老伴儿正往粮站办公室送一罐腌萝卜,回头朝他们招手。李德贵这才注意到,每个交粮的人手里都攥着点什么——红苕、玉米饼、自家腌的咸菜。
"老李,你咋才来?"张大爷的老伴儿笑眯眯的,“主任都等急了。”
"他等的是你的腌萝卜。"张大爷抹了把汗,“主任说,谁家腌的萝卜最好,谁就交的粮最干净。”
李德贵这才知道,原来主任也懂这个理儿。他想起自家媳妇腌的萝卜,总爱多放盐,咸得能掉眉毛。他摸了摸麻袋,花生粒圆滚滚的,像一窝刚睁眼的小老鼠。
轮到李德贵交粮时,主任果然戴白手套,用竹竿在麻袋里搅和。搅完就过秤,登记本上刷刷写着:"李德贵,花生,一等,三百斤。"李德贵心里突突跳,三百斤可是队上最好的花生,留作种子都不够。
"主任,"他突然想起老头的话,“您仓库顶漏不漏雨?”
主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咋知道?”
"路上捡了颗石子,"李德贵指指自己的麻袋,“这石子该不会是您仓库漏下来的吧?”
主任的脸色立刻变了,抓起麻袋就往仓库跑。李德贵和张大爷追上去,看见主任用竹竿捅开仓库顶的茅草,果然露出个碗口大的窟窿,下面堆着几颗圆溜溜的石子。
"老李!"主任转身时,张大爷突然跪下了。
"主任,石子是我放的!"张大爷咚咚磕头,“我怕您不知道漏雨,就想了个笨法子…”
主任愣住了,半晌才蹲下来,拍拍张大爷的肩:“起来,起来。你这是教我偷懒呢。”
李德贵这才发现,张大爷的膝盖都磕红了。他扶起张大爷,看见主任已经找来几个小伙子,在仓库顶忙活开了。
夕阳把粮站的土墙染成金红色时,李德贵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他摸摸空空的麻袋,忽然听见张大爷在唱:"扁担弯弯两头翘,挑着太阳不睡觉…"这是他们队上的老调子,他跟着哼起来,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回家的路上,李德贵感觉扁担轻得像根草。他想起老头空荡荡的裤管,想起张大爷磕红了的膝盖,想起主任修漏时的背影。暮色里,他看见自己影子和张大爷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扁担在影子上弯成一道桥。
"老李,"张大爷忽然说,“你觉不觉得,扁担上挑的不是粮食?”
李德贵一怔,随即笑了:“挑的是种子吧?”
"不对。"张大爷哼着调子,“挑的是家。”
李德贵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忽然想起父亲当年交公粮的背影。那时候他太小,只记得父亲的扁担像要压断似的,可父亲总说:"扁担弯弯两头翘,挑着太阳不睡觉。"现在他懂了,扁担挑的不是太阳,是整个家的重量。
扁担上的山河
晨雾,凝作七十年代的露珠,悬在草尖。
扁担,悄然压上肩头,如山初醒。
三十里,青龙粮站的方向,
静候大地敛去丰腴,归于沉寂。
二十年光阴,在摇晃中流逝。
高粱、稻谷、油菜籽的芬芳,
是麻袋深处,大地无声的低语。
泥泞路,蜿蜒如大地的掌纹,
挑着村头村尾,挑着岁月的重量。
老茧,是肩上岁月烙下的徽章。
脚下辙印,刻着露与霜的清晨。
“交了!快排吧!”汗渍的笑裂开,
汗珠坠地,烫出土地的纹路。
无言,在生活的焊烟里,静静燃烧。
掬一捧田塍的水,冰凉沁骨,
偿一口泥土的滋味,解渴。
粗糙的粑粑,囫囵吞下,
饱了腹,暖了骨,也暖了那沉默的时光。
粮站的队,沉默如河,蜿蜒。
日光下,蒸汽模糊了视线。
粗糙的草鞋,彼此相认,相迎。
上等粮,交付国家,捧出希望。
下等粮,留给灶膛,点燃夜晚。
紧巴巴的日子,被月亮拉长,
儿郎的肩膀,是唯一的靠山。
无豪言,唯扁担吱呀作响,
无声响,唯脚步窸窣,踏碎晨光。
青山、绿水、野菜,喂养了
一个时代,和时代里的脸庞。
而今,粮站成了记忆的尘埃,扁担亦歇。
那路,仍在记忆里盘旋,飞旋。
风吹过河面,荡起麦浪,
回望磨盘下的重量,那重量,
是包谷、小麦、胡豆磨成的粉,
是箩筛过滤,让人黑里透红的光。
水滴答,青苔路,声很小,
回味那个年代,比惊雷更在心上回响。![]()
赵文碧,四川省青神县河坝子人,三苏文学社社长、主编,擅长写散文与地方传说,代表作品有《火烧玉蟾寺》、《丞相敬师》等,作品常见于《三苏文学》微信公众号、江山文学网、都市头条、金榜头条、美篇、百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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