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动林梢莺自羞
王建平
元代,这个马背上崛起的专制王朝,无疑摧毁了宋以前诸多文化成果,却抹不去元曲在这个朝代在艺术美学上的璀璨。元代文人在倾吐不满中苦苦的寻觅,义愤难抒的情感在笔尖上流转,诙谐与庄重交织,温馨与和美并存,缕缕柔肠,万般情致,使曲在百姓中唇齿留香,在爱恨冷暖中的了悟悲欢,人皆传唱,这些都沉淀为耀眼的艺术瑰宝——“曲”。
一、别
别,是人生必有的经历,其内容最为丰富,散落在生活中也最为广泛。人生中有各式各样的别,元曲的艺术形式加重了这个精神伤口。情别,使感情不能与之一起飞翔,让灵魂无处安放。从美学意义上说,别,亦是悲又是大美。
王实甫《长亭送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天蓝碧透,也逃不出离别的悲伤与叹息,满眼的黄花带着憔悴在离情中哭泣,秋风愈烈,渐远的一行行北雁南飞,牵惹着丝丝情愁,一地的霜叶,殷红如醉,平添枯索,宇宙间充盈着离人的泪水。
三三两两的文字,自然景物在静中动,人文精神在动中静,一静一动烘托出“别”之凄美。张生和崔莺莺在封建体制束缚下“想碰触又收回手”,不能大胆相爱,扯断柔肠的“离人泪”将感官之美转化为一种内在情感;将“别”之美定格在长亭;心灵和物的交汇,将人世间悲欢离合演绎得如此深奥、优雅而别致。
青瓷的开片,可能发生不可预知的裂纹,升华为一种精神美艳,它缺陷的结果,是完美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只能在“别”的审美中。
二、思
思,牵肠挂肚,思念无尽。
在人的心里,思占据着巨大空间,以至无限。于是有了哲学上的“我思故我在”。
本应是夜深人静,不远处却隐约传来阵阵捣衣声,有一户人家灯火还没灭,窗子里映出一女子的身影。词人猜测也许女人的亲人去了远方,思念难眠,唯捣衣排遣,在忙绿中驱离愁苦。于是,曲从肺腑出,情从心底生。
乔吉赋了一曲《水仙子》,将实化虚,又由虚写实,在想象中创造虚幻,在虚幻中丰富想象。眼前美景如画,有窥视、有猜测、有联想,极大地拓展了“思”的内涵。艺术给人提供了无限美的生活空间,清凉的月色中与其一起陶醉于金谷园、玉门关的境界之中。
“谁家练杵动秋庭。那岸纱窗闪夜灯。异乡思鬓明朝镜,又添几处星。露华零梧叶无声,金谷园中梦,玉门关外情,凉月三更。”
词,着眼于所观事物与自己心灵交汇,全凭想象另一个世界。思,主观认识化为客观现实,展现了无穷的艺术魅力。
三、恋
花,一定象征着美好,象征着爱情。
写花委婉,借物言花花亦恋,花中自有恋花心。
乔吉用青春嚼碎了恋,并深得其味。他情场失意,笔下却高超不凡。与人不同的是,虽见花开,丝毫不觉其美,反为虚幻,将花化作了自己替身。
曲中怀伤,怎一个“愁”字了得?
恋如毒品,一旦浸染,欢喜发狂,情人眼中是不分身份等级的,是不能自拔的,大多都自愿饮下毒品,明知用生命去赌,明知苦海无边,却纵身跳在其中。
真正的恋不应该是毒药,更不应是捆绑人心的枷锁。一旦恋滋生,药性发作,生死界限便会完全模糊。
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
乔吉《水仙子》:“眼中花怎得接连枝,眉上锁新教配钥匙,描笔儿勾销了伤春事。闷葫芦绞断线儿,锦鸳鸯别了个对雌雄。野蜂儿难寻觅,蝎虎儿乾害死,蚕蛹儿毕罢了相思”。
是蝶恋花还是花恋蝶?花本无情,却有着心上人的内心与妆容。心眉如同上了新锁却找不到钥匙,恋情已断,雄雌分飞。自己还像“壁虎点朱砂”一样坚守,像春蚕吐丝一样执着,到头来才发现,那人恋的根本不是自己。
情感求索,恋心受害,词人希望从曲中找到一丝安慰。
四、雨
“窗外雨声不住,枕边泪点长吁,雨点泪点急相逐。雨声儿添凄惨,泪点儿助长吁,枕边泪倒多如窗外雨。”
春雨似相思,秋雨如泣泪。无名氏一曲《红绣鞋》描摹出阴雨天打在人心上的雨点,情到深处,湿了心房。
元曲多把风雨幻化为情感寄托。
人的情感就是这样难以捉摸,其实风雨既不能左右也不能完全把握人心,但可以肯定的是,雨所造成的客观事实,天阴地湿之氛围,失去阳光的环境最惹人相思。雨天,对人对物的感受都不是往日的情景。
这里写伤心,没有“山居秋瞑,花落无情”,却处处是悲情;没有写物与精神创伤,却比比皆是。相比“泪沾襟”逼人心苦,雨化泪,怎不动人心。
白朴出身官宦世家,天生就是多情之人,遭逢“恋”之变故,四海云游是他的最好排遣方式,他数次到山间,采撷忘忧草,寻摘含笑花。植物抚慰着命途多舛,他的心才寻得片刻逍遥。然现实中命运之神却没有赐他一刻得意安宁,使得他的精神颠沛流离。面对苍凉的山河,他伤心欲绝,写下《阳春曲》:“知荣知辱牢咸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读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
耄耋之年,他觉得生活无恋,选一吉日,哼唱忧伤之曲向林深处走去,纵深飘渺之山深,随风哽咽在雨中,从此人间消失。
五、梅
梅花冰肌玉骨,独步早春。古人写尽暗香浮动,傲雪凌霜。元曲中贾云石《清江引》用最简短的词句雕琢出美的意境,盛赞铺天盖地报春的梅:“南枝夜来先破蕊,泄露春消息,偏宜雪月交,不惹蜂蝶戏,有时节暗香来梦里。”
怜香惜玉,是一种生命觉悟。
雪夜,幽香丝丝缕缕入梦,月下,梅幽静孤高,不流俗,不媚骨,高标逸远。清幽之梅仙,与梅相恋,梅影相随,与仙子独处,叫人只敢远观而不敢近看。破蕊之梅,如出生之婴儿,傲雪之骨,惹人敬其三分。加之其姿、其馨、其蕊,冷艳余情美到极致,香袭其魂,击溃心魄,直取梅心。冷质美,融化了人心中的冰雪。
六、蝶
元人王和卿玩世不恭,对人生始终充满幻灭,放荡不羁的性格,敢将庄周的“蝶”擅自挪用,有“盗蝶”美称。左手擒一只庄蝴蝶,右手擒拿一只庄鲲鹏,将其如鱼得水写在曲中。《醉中天.咏大蝴蝶》:“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难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扇人扇过江东。”
目中无人的大手笔,以蝴蝶去参透世事,物与我共融其中,巧布生死玄机,吓跑了寻芳的蝴蝶,目空一切,俯视众生,专横霸道。这时的王和卿在梦中猛然醒来,看到地上一个发亮的东西,准备捡起来,原来是一滩月光。
有人说王和卿轻视生命,且把现实所见所闻当成笑柄。细一观察,对小蜂小蝶的珍爱,对生命的把握,其实是一位“外强中干”的词人。夸张是手法,夸张将艺术表现到极致,夸张后的复原,深得人心。没有夸张,难见效果,夸张之魅力在于预见艺术真谛。
王和卿的曲美在超凡脱俗,美在大胆想象,美在对自然的追求,对人为行为之鄙夷,直取美学核心。
七、酒
酒,本不是元曲所写,却有一段趣事与元曲相契。
元代名角御园秀在唱《鹦鹉曲》时,有几个字非常难唱,和乐后无法将音调发得圆满。可是,唱好又特别好听。
她通晓这些艰涩的调子,唱到调涩幽咽处,更是音域撩人,委婉动听,赢得经久不息的掌声。有人呐喊喝彩,有人向台上抛钱献媚。
却见御园秀脸色转为黯然,对众人说:“这曲子恐怕是绝响了,唯有一首单曲,可惜白贲辞世,没人再……”她哽咽说不下去。
在座冯子振素有“白贲在世“美誉,喝了酒疯疯癫癫,不喝酒也活得比别人奇特。他坐在那里本不以为然,听御园秀这样一说,他仰头饮下一杯酒,喝道:”来人,笔墨伺候!”
他疾书一个时辰余,竟写出四十二篇《鹦鹉曲》,曲曲韵脚工整,即景生情,抒志言怀,横空出世的灵性与超然,看尽是非红尘,心亦是冰雪澄明,曲曲大都不输于白贲。御园秀看到曲中如诉如泣,委婉上口,钦佩不已,待她回过神来冯子振早已离开。
斗酒诗百篇喻冯子振不为过。
浙东天台有个叫陈孚的人善写文章,从不刻意雕琢,文风质朴,美文倍出,享誉江南。某一天,偶见冯子振《鹦鹉曲》手抄本,突然感到自己的文章一文不值,不但把冯子振文章供起来朝夕膜拜,还准备亲自拜访。
酒,使冯子振将元曲推向了另一艺术高峰。
元曲的纯净,辽阔的意境,极致的感性,追求的是智慧人生,浸润曲中,美感叠出,沐浴灵魂。
怀古推今,当今信息泛滥、低吟浅唱有几许艺术含量能够与古人比肩?节奏紧迫的现代生活带来的拥挤感、浮躁感已经把诗意和美的内涵搁浅。每每赏之元曲,都会如醉如痴,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简 历

王建平,男,1956年生,黑龙江省肇东县人。1984年毕业于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科班。现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首都书画艺术研究会会员、书协黑龙江分会理事。
散文作品曾在《中国散文大观》《散文百家》《散文家》《黑龙江日报》等发表数十篇,散文作品获中国散文家协会华表奖一等奖提名奖、第四届中国散文论坛优秀作品奖。出版散文集《地中海拾贝》《王建平散文集》。与高长顺合作编剧话剧《职场游戏》、音乐剧《太阳的部落》分获第31届田汉戏剧奖三等奖、黑龙江省戏剧大赛第八届丁香奖优秀剧目奖,与高长顺合作出版长篇纪实文学《教育烛影》。荣宝斋出版社出版《中国当代书法名家新作(王建平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