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恩难忘

郑能新

1978年，我被英山县金铺高中文科班录取。之所以能够考入这所在当时属于县里的重点中学，是因为语文帮了大忙。尤其是作文，八十分的分值，竟然得了七十九分。否则，以我数学分数是没有资格进入金铺高中的，尽管总分超过了录取线。但若不是文教站长一句话：“这样好的语文苗子，不录太可惜了！”那我将与金铺高中失之交臂！

我们入学第一天，就在校园里遇见了一位正在散步的老师，他身姿挺拔，衣着洁净，气质非凡，流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高雅气质，任何人见到他，都会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后来我才得知，他正是我们年级的语文老师郑在远。熟悉他的人告诉我们，在远老师毕业于黄埔军校，曾担任国军炮兵连长，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参与过无数激烈的战斗，并屡立战功。解放战争期间，他不愿看到同胞手足相残，选择随部队起义。

解放后，他的工作经历多次变动，最终，根据他自己的意愿，成为了一名致力于教书育人的人民教师。

我们上学的时候，在远老师应该五十岁左右，但真的看不出他到了这个年龄。他的眼神炯炯，总是带着一种深邃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一切，又透着一股温和的力量。尤其是那笔挺的脊梁，如同当年军装下的坚毅，让人感到既敬畏又亲切。

在课堂上，他从不急于讲述课文内容，而是先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与我们闲聊几句，那些看似随意的话语却总能引人深思。他的学识渊博得令人惊叹，无论是古代经典还是现代文学，他都能信手拈来，并且以独特的视角解读，让我们耳目一新。

在远老师很快发现我的作文写得不错，便不吝溢美之词。他常将我的作文当作范文，带到我们高一年级三个班去朗读，让我的名字在年级里众人皆知。同学们开始用羡慕和好奇的眼光看我，有的甚至会在课后跑来问我怎么写出那样的文章。而每当这个时候，在远老师总是站在不远处，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他从不直接告诉我们该怎么写，而是通过点评我和其他同学的作文或者分享一些名家的作品，巧妙地引导我们去思考、去感悟。有时候，他会在我交上去的作文本上写下长长的批语，那些话语既不是空洞的表扬，也不是严厉的批评，而更像是一种朋友间的对话，字里行间充满了鼓励与期待。这种特别的关注让我对写作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也让我逐渐明白，文字不仅仅是表达思想的工具，更是传递情感与力量的桥梁。

有时他得了好书，便借我阅读，目光中带着期待：“能新，若能如此坚持下去，将来或许能够成为一名作家！”那温润如春风的话语，像一颗种子悄然埋进了我的心里。此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作家”这样的字眼产生联系，但在远老师的信任让我第一次认真地憧憬起了美好的未来。

那些借来的书仿佛成了我们之间无声的约定。每次归还时，他总会问上几句：“读得如何？可有触动你的地方？”他的问题从不咄咄逼人，却总能引发我更深的思索。那些书籍中的故事、人物和情感，在他的引导下逐渐融入了我的内心世界，也为我的写作注入了新的灵感和活力。真没想到，他的一句鼓励，后来竟真的催动我一生踏上了文学之路。

在远老师不仅语文教得好，还精通数学。有熟悉他的人曾悄悄告诉我，当年在战场上，别人开炮要反复计算坐标，他用手一比划，炮弹出膛便弹无虚发。我有时上课走神，便悄悄揣想老师那只挥斥方遒的手：当年它果断地指挥炮弹划破长空，如今又轻握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清秀字体，刚柔并济，竟都在这双手上奇妙地融为一体。

七十年代，生活依然艰苦，我们每天清早只有一碗稀粥，米粒少得可怜，同学间戏称为“一喝三条浪，一吹九道沟”。粥下肚不过片刻，未及第二节课，腹内便饿得咕咕鸣叫起来。有时实在忍不住，我便溜到教师食堂窗口，踮着脚尖想买点剩馍填肚子。偶尔被在远老师看见，他从不言语责备，还会与食堂的师傅打声招呼，拿来一两个馍递过我。微温的触感从他手心传递到我手中，竟生出些烫手般的暖意，那暖意非但暖了手，也暖了心。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那段岁月，那双递过馍的手和他平和的目光，总会在记忆深处浮现，像一盏灯，照亮了我对生活的信心与希望。

升入高二后，我们换了老师。我的作文并没有得到新老师的专宠，被老师点名表扬的基本上也在三个人之间轮换，当然，我也在其中。没有了昔日独享的荣耀，我的情绪有些低落，成绩也开始下滑。在远老师不知怎么知道了，一天午后，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极为少见的批评了我一回！他说：“怎么这么经不住风雨呢？如果只沉浸在老师的表扬里，那你很难有大的进步！记住，成功从来不是靠别人的赞美，而是靠自己的努力和坚持！”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我混沌的内心。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却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关切与期待。他说完后，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递给我，说：“这本书你拿去看看，或许对你有帮助。”

那是一本关于写作方面的指导书，名字现在记不起来了，封皮已经有些磨损，但看得出被精心保存过。我接过书时，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那种熟悉的体温再次传来，仿佛带着某种力量，将我的迷茫一点点驱散。

其实，他也不仅仅是对我一个人关心，同学中经常有人念及他的种种好处。在课余时间，他总会主动询问大家的学习、生活情况，若是发现谁有困难，总会想尽办法提供帮助。这些点滴故事，在同学们之间口耳相传，渐渐汇聚成一幅温暖的画卷，而那画卷的中心，始终是他那双充满智慧与善意的眼睛。

1980年高考，因为偏科，数学拖了后腿，以七分之差与大学无缘。在远老师知道后，力劝我再补习一年。他说：“你们这一届有些吃亏，全地区有大部分上届毕业生没有参加高考，而是挤到你们这一届考试，你们两年拼不过他们三年！所以，你再复读一年定有希望！”

由于家庭条件限制，没能够复读。在远老师听说了，深感惋惜！后来，他看到我时，还是叹息不已！

高中毕业回乡后，我先后当过机务员、电影放映员、村干部（当时称大队）。1985年凭借自身创作实力，被县文化馆破格录用，开始了我的职业文学生涯。期间，也有几次见过在远老师，每次，他都会关切地询问我的工作和创作情况，还鼓励我坚持写作，用文字记录生活、传递思想。他的话语总是那么温暖而有力，仿佛能驱散我心中的一切阴霾。在他的鼓舞下，我对文学的热爱更加坚定，也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风格。那些与他交谈的时光，总让我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二000年，我调到黄冈市工作。后来听说在远老师退休后也住到了在黄冈工作的女婿家里。于是专程去拜访了他。他住在一栋老式楼房里，房间布置简单却整洁，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他见到我，依然像从前一样热情，拉着我坐下，聊起了文学和人生。他说：“教了一辈子书，最欣慰的就是看到学生能有所成就。你现在既当干部又写作，不错，不错！这比我当年预想的还要好！”

他的语气中满是骄傲，而我却感到无比惭愧，因为我知道，他真正看重的并不是当领导，而是要在专业上更加出类拔萃，这一点，或许我并没有达到他真正的期望！

临别时，他把我送到楼栋门外，叮嘱道：“不要停下脚步，创作这条路虽然辛苦，但只要坚持，总会有收获。”我点点头，直到走得很远了，回头时，依然见他站在那里，那挺拔的身躯就像一棵树！顿时，心中便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如今，恩师已作古人！每当想起他，心中总有一种深深的敬意和怀念。他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他对后学的关心、热爱，以及他旷达的生活态度，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生命中无法磨灭的印记！他的教诲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也让我在迷茫时找到方向。尽管岁月流转，但那些与他相处的片段却愈发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他曾经给予的微光，竟也在我命运的苍穹里，划出了一条通向永恒的轨迹！

作者简介：郑能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有40多篇入选《小说选刊》《读者》《新华文摘》《短篇小说选刊》等国家级选刊、选本；有多篇作品被选入大、中学生课本、课辅以及学生考试、公务员考试题例。曾获“西班牙华语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曹雪芹短篇小说奖”以及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等文学奖项50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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