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永难结清的巨债

樊卫东

儿女成家立业以后，我们一家分居三地，自然聚少离多。每逢团聚，儿女必郑重其事地将我和妻子簇拥着，迎入县城那明净光亮的酒楼。窗外霓虹闪烁，杯盏交错间，我脸上笑着，心头却常浮起一片暗影：父母在土地上辛苦操劳一生，作为唯一儿子的我，竟然一次也未请他们踏入饭店半步，品尝厨师烹饪的可口饭菜，尝一尝由人侍奉的滋味。

当年家境窘迫，有限的几个钱总在油盐酱醋的算计里。父母终日劳碌，汗滴砸进泥土，像无声的叹息。记得有次我发了工资，心里雀跃。试探着说：“爹，娘，今年您们过生日时，咱们去饭店吧？”父亲在门槛上磕了磕刚从地里回来、沾满布鞋的土，簌簌落下：“那地方贵，不实在。光花钱，吃着还不舒坦！”母亲则一面择着筐里的菜叶，一面温和地笑：“傻孩子，家里饭菜多干净。等你姐妹都来了，说的说，做的做。在一块热热闹闹地做饭吃饭，有多好！”我分明瞥见父亲喉头悄悄滚动了一下，是咽下了什么吧。那无声的吞咽，竟成了日后扎在我心尖上的一根刺。

后来虽说日子渐渐宽裕，可父母和我都觉得：去饭店吃饭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再加上我又借住他乡，来去匆匆。去饭店吃饭也很少谈起。

记得那是个寒冷的早晨，母亲搭车来到我的住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摸摸这儿，摸摸那儿，高兴地对我说：“有暖气就是好，摸着哪儿都是热乎乎的。不像咱家到处冷冰冰的……”我原本想着让母亲住下，下班后带母亲去镇上饭店吃一顿饭。谁知等我中午从班上回来时，妻子告诉我：没能拦下母亲，母亲着急回家给父亲做午饭。一个人乘公交车去火车站等车了。我急忙骑车往火车站赶，到了车站，找遍整个站台，也没看到我的母亲。就在火车到站的前夕，我终于看到了母亲。原来她下公交车后迷了路，拐到了台村，在路人的指引下，母亲这才找到火车站！那时我心中竟还存着侥幸：等有机会了，一定带父母去县城的饭店吃顿饭。这侥幸是命运的迷魂药，哄骗着我把这桩心事搁置在“明日”的幻影里，未曾想“明日”竟成永诀。

那年六月，女儿回来休高温假，正赶上在我县召开的市首届旅发大会。女婿开车拉着独居的父亲和我们一起观赏美景。进知青园、跨玻璃桥、赏漳河里水车……

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孩子们原本打算去饭店。可节俭了一辈子的父亲，任凭谁劝，就是不肯。失去母亲陪伴的老父亲，连日来泪水涟涟。夜深人静的时候，常捧着母亲的遗像发呆。为了不扫老父亲刚刚好转的兴致，我只好答应回家吃饭。谁曾想到，一个月以后，疼我爱我的老父亲，带着对自己没能帮我翻改旧房的遗憾；带着对母亲的无尽思念，在毫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竟然离我而去……

父母去后，儿女们孝心拳拳，常请我们老两口入席于华丽堂皇的酒店。席上菜肴丰盛，色香俱佳，儿女们争相布菜。然而，当那精巧的瓷盘转至面前，我咀嚼着的，却是当年灶膛边父母粗瓷碗里咸菜与窝头的滋味。窗外霓虹刺目，分明照见我心底那永远无法填满的黑洞。那黑洞是父母劳作一生后，却连一顿由儿女请客的、不必自己动手的饭食也不曾尝过。那里面盛着的，是我再也无法偿还的亏欠。

如今我们终于坐进了灯火通明的包厢，小孙子问我：“爷爷、爷爷，我爸请您在饭店吃饭。您请过老爷爷没有？”天真无邪的一句话，问得我面红耳赤。我对小孙子说：“我在心里的饭店，请过你老爷爷……”包厢的主位永远空了！这空位，如一道无声的鞭影，抽打着后知后觉的孝心。原来人生最大的债务，并非金银能偿；最深的饥饿，也非珍馐可填。这未曾奉上的小小一餐饭，竟成了此生悬于心上、永难结清的一笔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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