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主
作者:王玉权
天边传来阵阵惊雷。
光绪爷驾崩!老佛爷殡天!宣统帝登基!
顾庄靠近大镇三垛,消息灵通。
古老的顾庄,运东一不大不小的村落。日出日落,鸡鸣犬吠,如一龙钟老人在时光长河中踽踽独行,日子如流水般缓缓流淌。不管世事发生如何惊天动地的变化,也不会激起半朵浪花。谁坐金銮殿关老百姓什么事呢。
就在那当儿,老德彰寿终正寝了。这倒引发了顾庄不小的震动。
顾庄的顾姓,分东顾和西顾,同姓不同宗,两股道。东顾富,西顾穷。老德彰作为东顾的宗主,一生好善乐施。西顾的穷人受过不少的关照,东顾的族人自是沾光多多。
雁去留声,人去留名。富而仁,人们对他家的好感就是老德彰那辈种下的。
继承家业的独子顾庆涛,颇有乃父之风,人们都叫他黑涛。因他右脸半边的皮肤与生俱来黑黢黢的,颧部长有一颗贼亮的黑痣。一副阴阳脸,难看些罢了,人其实是很和善的。二料个子,不算高大也不算矮。衣著不讲究,衣上常有布丁。平日,赤脚大巴天的,扛着把锹在田头转悠。和我们想象中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的土财主形象完全对不上号。他本就如他老子一样是一介农夫。我们先入为主的印象,是教科书,影视宣传品的误导。洗脑,厉害。
黑涛不好酒不好赌,好抽口旱烟。那时的有闲族兴抽水烟。我家近邻,发小秦日兴的爷爷老万莲就成天捧着把尺把高白铜做的水烟袋。吸起来水在烟箱里咕噜咕噜地响。这玩意今人怕都没见过。博物馆里可能有。
黑涛虽是土财主,但他没闲暇工夫去享受。和普遍老农一样,随身带着短烟袋。区別有,他的烟袋嘴是白玉做的,烟丝是上等云丝。
此刻黑涛干活累了,坐在大风车垛边,掏出烟袋,习惯性地将白玉烟嘴抹了抺,从小布袋中撮出云丝,也习惯性地嗅了嗅,享受它的味儿。然后捺入烟锅压实。从布袋中取出火石(那时无卷烟也无火柴),嚯!一打成功,鼻孔里冒出袅袅青烟。通常,火石擦打出火星,要用火纸媒先接着,不然,瞬间即熄灭的。他就有不用火纸媒的本事,别人学不来。
这个黑涛过日子非常抠门。火纸要化钱买。他算过,一张火纸相当于两锅烟丝。小不可细算,能省一点是一点。
蚊子腿上削肉,精得过分。
吸完烟,站起身端详着眼前的大风车,心情大悦。竖起大风车,是几代人的梦想,终于在他手上实现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大事体。
自有二三十亩地,小风车可以对付。他家有六七十亩地,小风车便捉襟见肘了。小风车的主要短板是得看老天的脸色行事。风向一变,就得移动扠木调整方向。掇杈木既费力又危险。风大要随时落车帆,风小要随时张车帆,烦人呢。若不慎被飞速旋转的风车刮了擦了,破皮流血是小,丢了小命也是有的。
大风车则不同。不管风向如何变,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安全平稳。只要有风,它就会转个不停,像个永动机。就是造价昂贵,一般富户也置不起。
大风车直径丈二左右,相当于你家客厅的长度。高约丈五,比二层楼略低。呈巨型圆柱形。天盘地盘间立有十二根垂直的帆柱及对应的十二根横向桁木。地盘离地约二尺许。中心立有粗壮的主立轴和横向主地轴。连接立轴地轴及槽桶水车的大大小小的厚齿轮,都必须用硬木。其余必须用质轻而耐腐的上等云杉。光木材就得十来个立方,油一次就要二百斤桐油,制车帆要上百匹老土布。还有大大小小的铁箍铁件,水车用的杨木柫、桑木榷、键,每天要用的必不可少的润滑油。
这种风车中的巨无霸,即使在当时的农村也少见。常见的是点点白帆吱吱把臂摇的小风车。全中国大概也没哪个博物馆有如许大的空间陈列它。今人无缘得见,遗憾。
我小时候常和发小们几乎天天光顾,坐在离地二尺高的大风车底盘上,随着它转圈儿。犹现时小朋友们喜爱的大转盘游戏机一样,手动脚摇,快活得不得了。当然得觑风小车速慢时爬上去。
黑涛的大风车座落在顾庄南门口圩西沟头顶。近,翘脚便到。大风车垛像一面稍高出地面的小广场,长满了杂草,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犹其是大风车底盘下的草,特別肥嫩。我们小伢子可以轻松地贴地爬进去寻猪草。这种地方,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太有诱惑力了。
风速小时,它哼着悠然的牧歌。出水声时断时续,似唱着抑扬顿挫的咏叹调。
风一大,转速加快,那不得了。鼓足的车帆呜呜地尖啸。大大小小的齿轮咬合时,咯啦咯啦的节拍愈来愈快,犹疯狂跳动的冰雹。水槽桶的柫榷咬合似上牙斗下牙咔啦咔啦地不住呻吟。出水口喷珠溅玉轰隆轰隆。整个大风车的各个部件都在震动抖颤,搅动了周围的空气,形成局部的大气旋。呜呜呜呜的各种声响震耳欲聋,仿彿天要塌下来一样吓死人。风越大,它的脾气愈大。大风车发疯了,那种阵仗令人心胆俱裂,回想起来仍令人惊竦不已。我生性胆小,赶紧溜得远远的,心扑通扑通地站在大老远的地方注视着这疯狂的怪兽。大风车一般都挂着一半风帆,即六面。如果全挂足,遇大风肯定崩盘,那会是一场灾难。
车垛前有块不太深的方塘,是取土垫高车垛时留下的。平日可贮水,防旱,涝时可支槽桶车排水。边缘浅处栽茨菇。四周圩堤上点豆子。黑涛精明,寸土寸金,哪怕巴掌大块也要点几蔸儿。农人都一个德性,视土地如命。
城乡一样,凡居豪宅者,非富即贵。不是大地主大资本家就是大官僚。几种身份往往互兼。城上地主自己是不种地的,靠收地租放高利贷发财,标准的不劳而获的吸血鬼。养殖是血财,得碰运气。土地是万年桩,一本万利。
黑涛类的乡村地主,土地不太多,和缺田少地的农民差不多,也得亲自下田,日晒雨淋,吃的苦并不比他们少。穿着也差不多,衣服上有布丁。站在一起,你会分不出彼此的。但经济上差距很大,至少不愁吃不愁穿,吃陈粮烧陈草,温饱有余。但最显著的区别是住宅。
房屋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它是富贵威严的物化。
顾庄百十户人家,除黑涛家是青砖到顶的大瓦房,其余都是大小高矮不等的泥草屋。明面上的三开间,前后两进,左右各有两间厢房,中有大天井,形成一四合院。
特别处在于主屋东房的东边还有一间暗室。外面是看不出来的。黑涛夫妇住东房,有暗门通暗室。房内陈设,古老而笨重。
西房为儿子顾汝钦和媳妇的婚房,屋顶开有厚玻璃天窗,敞亮富丽。内置两道滴水的镏金大床,红木竖柜箱笼妆台。
明间洁净雅致。包铜门槛,一字排开六扇雕花镂空的活动堂门。包铜角的八仙桌,螺钿太师椅。红木长供桌上方挂有布质谱系图画及家堂菩萨,铜锡香炉烛台。壁上挂有多种条幅字画。
西厢北间为女儿金莲的闺房。南间为西向大门过道。重枣色的大门厚重宽阔,上有“诗书继世,耕读传家”油漆过的红对联。
东厢两间打通为餐厅厨灶。灶后有门通前屋,便于柴草进入。
内外方砖漫地。虽不华丽但沉着庄重,显示主家的富足殷实。
前一进房砖墙草顶,仓储杂用。东墙外暗室前一长条空地是猪圈牛棚鸡窝。
我祖父和黑涛交好,小时常有机会做跟屁虫造访的。
那间暗室,直到解放后,拆除时方大白于世,令人震惊。人们一直不知,不晓得其中玄机。可见地主心机深藏不露,可怕。那里肯定有故事,只是湮灭在历史烟云中了。
黑涛作为一家之主,他要打理成片的几十亩地,规划品种布局,安排一年农事。他要管理维护大风车,爬上爬下加润滑油保养。他要迎来送往,参与地方公益,调解族内矛盾纠纷,搞好人际关系等等。凡此种种都得亲力亲为,够烦杂辛苦。
主内的涛奶同样烦杂辛苦,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俗话说,甩手掌柜好做,应差伙什难当。大老板动动嘴,小伙计跑断腿。她长着副愁苦脸,嘴永远纠着,目光忧郁,苦大仇深似的。装穷?不像。人家老是这副嘴脸,和穷女人气质上倒般配,能走到一处,说得来。
一日三餐,猪牛鸡鸭鹅,不时雇人来干活,那么多张嘴要喂。几乎天天过着眼一睁忙到半夜三更的日子。不断头的家务累坏了涛奶奶。女儿媳妇要下田的,年轻人自有一大滩子农活,指望不上。哪天不喊几遍才起身啊,不添乱就算好事了。
除此,还要应付邻里婆娘,借升把米面,两勺油,一撮盐之类的鸡零狗屑,烦不胜烦。你总不能拒绝,说没有,说自家也揭不开锅的瞎话。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的得罪不起。家有黄金,外有戥秤,说瞎话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内当家的,大至国小至家,从来众口难调,是口泔水桶。能干如王熙凤,不也心劳日拙,枉费心机。
相对轻松点的要数独子顾汝钦。顾汝钦生性懦弱,天生眼不照,看东西总要趋着看。这种形象自是减了男儿的刚气。干死活倒不用趋着眼,田里功夫是有的。像头牛,听从吆喝。地里有做不完的活,他便有陪着干的恒心。一条墒,挖;两条沟,挖;挖挖挖就是。别人一担挑二百斤,他只能挑百把斤,吭哧吭哧的,多跑两趟便是。挖山不止的愚公形象,完全不像个地主家的大少爷。
一整天累下来,筋疲力尽。吃过晚饭后,还有铁定的功课要完成。捶草,搓绳。每晚三十庹,雷打不动。门口圩紧贴庄台,围起的长篱笆需要巨量的小草绳,还有菜园用,农具用。长斋子功课,永无休止。一沾上枕头便呼呼了。
这样一来,媳妇不高兴了。少年夭夭的,谁能忍受身边老是躺着个死狗似的丈夫?语言行为上便免不了斥天掼地的发泄不满,俊俏的脸上难见笑容,好像个个人都欠她一吊钱似的。这种事羞于出口,别人哪知就里,当然反感看不惯。夫妻婆媳离心,家庭不和谐也便不奇怪了。要知道,那时和今天完全不同,是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把笤帚抱着走的时代,女人命苦。孔老二还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混账话,哪有天理可言,哪像如今的女人动不动把离婚二字挂在嘴边的自由。
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他们的独女金莲与乃兄的灰暗迥乎不同,是这个沉闷家庭的唯一亮色。活泼开朗,美丽大方。叽叽喳喳像只花喜鹊,惹人疼爱亲近的一朵鲜花。勤劳能干,薅草插秧,割麦割稻样样行,一点不娇气。
当这对兄妹还是孩子的时候,涛奶奶每逢来客都说,我家丫头是个踔跳神(方言。指性格外向,爱说笑撒娇不认生。),儿子老实头,窝边秀(方言。指性格内向,怕见生人。)我怎么养了这么对宝贝!言下之意,难掩骄矜之色,一向愁苦的面容上会显露出少见的笑意。
金莲的闺房一早一晚都很热闹。庄上和她年龄相仿的妹子几乎全是她的闺蜜。到她那里尽可不设防地说说笑笑。桂花油,揩。雪花膏,抹。舍得与她们“共产”。黑涛虽抠,但对宝贝女儿的大手大脚是大度的,包容的。老派人都把待嫁女儿当娇客,她们能在家几年呢。视女儿为小棉袄,对儿子却摆出副严父面孔。这种传统余绪至今仍存。
解放前,贫者有上顿无下顿,忧。富者怕兵匪,更忧惧。日子都不好过。进入三四十年代,世道更不太平了。顾庄离大镇三垛近,一忽儿国民党,一忽儿鬼子二黄,一忽儿共产党新四军,走马灯似的走进了黑涛的晚年。生逢乱世,日子过得惊惊乍乍的。被绑匪敲诈勒索过,被刮民党刮惨了,沒等到解放,下世了。
解放后,土改时被定为地主,顾庄唯一的地主。金莲出嫁了,老婆子不久也过世了。顾汝钦和媳妇被扫地出门。大风车被拆解分了。大瓦房不久也被折,运到邻村去盖小学校。
小俩口一直没有伢子。解放初倒生了一胎男孩,小名驹子。镇反时,顾汝钦作为地主分子被五花大绑去陪铳。死人的脑浆飞溅满身,吓掉了大魂昏死过去,从此成了蔫吧吧的废人。媳妇再也忍受不了,丢下小驹子走人了。父子相依为命。小驹子成人后,学了门瓦匠手艺,成家立业,过起了平安的日子。
【作者简介】
王玉权,笔名肃月。江苏高邮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退而不休,码字怡情。不钓名和利,只钓明月和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