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草花
作者:尹玉峰(北京)
医院围墙砖缝里的萱草在初夏绽放时,妈妈正用她布满针眼的手为我织毛衣。我注意到她织几针就要停下来喘口气,但织针始终没有停歇。毛衣是橘黄色的,就像萱草花的颜色。我说:”妈妈,别织了,你都病到那样了。”她笑着说:"等秋凉了,你穿着这件毛衣,就像把春天穿在身上,妈妈就放心了。”说着,忽然清泪两行:”老儿子啊,妈妈可能熬不到你穿秋衣那时候了……”
病房的暖气片上,妈妈总是温着一碗萱草花蜜水。她说这是长辈教她的方子,能润肺止咳。她用颤抖的手把碗递给我,碗底沉着几片细小的金色花瓣。妈妈教我认萱草时,总爱用手指在空中比划。"叶子要这样舒展,"她的手指在阳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像母亲张开的手臂。"
深夜陪护时,我发现妈妈会把萱草花瓣含在嘴里缓解咳嗽。月光照在她凹陷的脸颊上,花瓣的轮廓在她唇间若隐若现,像一个小小的、会呼吸的生命。
看完《卖花姑娘》那天,流了不少眼泪。妈妈把我采的萱草花别在衣襟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花瓣沾了血,她却笑着说:"这下更像电影里的红花了。"她颤抖的手指把染血的花瓣重新别好,那动作和影片里花妮为母亲整理衣领时一模一样。
冰肌莹彻,素手凝香的护士田玉荣姐姐赞许我的孝心,给我送来新衣服时,妈妈坚持要亲手给我钉扣子。我看着她用浮肿的手指捏着针线,每一针都像在花瓣上绣花。线脚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机器缝的都结实。
妈妈出院了,不是因为病愈,而是疗治毫无起色,只能回到家里日常针药维持了。为了不麻烦别人,我决定学习注射,医院的院花田玉荣姐姐说:"打针要像萱草扎根一样稳。"让我想起儿时初学写字时,不识字的妈妈总是把着我的手说:"下笔要像妈妈抱你一样有力。"现在我才明白,那所谓的"有力",其实是身体始终虚弱的妈妈在用全身力气克制病倒而撒手归西,妈妈舍不得丢下她的老儿子!
三哥的精神分裂症发病那晚,妈妈把我护在身下,碎玻璃划破了她的后背,却始终没让一滴血沾到我身上。第二天清晨,我在她散落的发丝间发现一片萱草花瓣,沾着血迹却依然完整,就像她残缺却坚韧的爱。
就在那一年,妈妈走了。临终的时刻,只有我一人在她身边。妈妈断断续续地说:“你是妈妈的老儿子,翅膀还没长硬实,让妈妈最放心不下……要吃饱饭,天冷了热了的,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最后,妈妈让我把窗户打开。我惊讶地看到窗台上的萱草花忽然低垂下来,像被抽走了脊骨。
我攥住妈妈冰凉的手指,操练起平时偷学的打针用药、掐人中、按虎口、胸外按压等抢救法,但是回天无力。我弱小无助,茫然四顾,喊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夕阳的余晖穿过花瓣,在床单上投下颤动的光斑,那光斑渐渐暗了,如同妈妈呼吸的节奏——先是缓慢,继而停滞,最终与暮色融为一体。
妈妈闭眼的瞬间,萱草花突然簌簌落下三片花瓣。其中一片被风吹过来沾在她发间,一片飘进我掌心,最后一片卡在窗缝里。
窗台上整盆的花叶都在蜷曲,仿佛也懂得了悲伤,在风里轻轻摇晃,仿佛替我说出那句哽在喉头的“别走啊,妈妈!”
妈妈走的那一年我十五岁,她织好的毛衣,还没来得及锁边。等我女儿长到十五岁时,我已人到中年。在妈妈的忌日,我拿出那件萱草花颜色的毛衣,感觉满室都是妈妈的味道。窗台上的萱草花瓣飘落在女儿的作业本上,女儿先是一怔,然后说道:"爸爸快看,奶奶的故事……"
后来我带女儿从北京回沈阳。医院旧址已经变成公园,但围墙根下依然长着野萱草。女儿采了一朵别在我胸前,就像当年我给妈妈戴花环那样。春风拂过,我仿佛又听见妈妈说:"你看,活着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