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远忠 画
沐浴录
打开淋喷头，迎着水的自由落体。闭上
眼睛，成为瀑布中的人，让一部分水蓄满
身体，另一部分流经身体。一些无缘无故的
想法与沐浴露生成的泡沫黏在一起。干净
有滑溜溜的触感，外部的痒被一点点洗去，
内里的痒变得清晰。他继续挠，他想把手
伸进去，而身体是硬梆梆的崖壁。他是他
自己的悬崖，对危险一无所知。睁开
眼睛，淋浴房在云里飘着，现实恍惚成
热乎乎的现实，他飘出去。书房是书的王国，
在卫生间隔壁。读书的孩子是国王，统治
家庭的焦虑，在18号1801。他不读书。
书架上一直站立的书，书桌上一直躺平的书，
他坐下来发呆，以书的第三种形式。直到
她也洗好澡走进来，翻他的白头发。他读
她的更年期。直到她鱼一样搂住他顺滑的
脖颈，他变成一条河回应她。她把那条
珍珠项链、孩子的儿童节礼物、假期旅行
计划，描绘成一条条鱼，放进他的河里。
河水摇晃起来，他说“去睡吧”，他感觉一条
垂直的河永远靠不了岸。来自床的比喻。
骗局
办公室里，他们在讨论如何骗一个人，笑声将我浮起。
这使我感觉我是空气、水或玻璃之外另一种透明的物质。
我捧起一本书，试图让自己沉下来。
密集的文字困住我，有一部分进入我的身体。
我的体内有一条长长的赛道，我的器官玩文字游戏。
左肺下叶纤维。右肾结石。窦性心动过缓。胃泌素偏低。
对此我一无所知，可是体检报告上写着我的名字。
而器官属于它们自己——
心脏自顾自地跳动（一个意识混乱的钟表，假装在计时），
双肺各顾各地呼吸（一双不肯出生的翅膀，如何带我飞），
胃以蠕动的方式和着稀泥（一只盲目的口袋，有动植物尸体的收集癖）。
我的身体是另一个平行的宇宙，我的意识在此栖居。
它是北极熊在北极打洞。它是南极企鹅在南极孵蛋。
她是朵而在朵岸写诗。他是门房间的老顾，被体内的
瞌睡虫，也被门口的血压计控制。他测一次就骂一次。
可是我看不见那个被骗的人，他/她的外表是一种高山？
他/她的内里有一座城市？或者反之？不像玻璃，什么
都看得见，却一直假装自己是空气。当我走到窗边抽烟，
烟雾幻化出一个人的样子。一个一直在变化的人。
电风扇吹喜马拉雅的风，也吹马里亚纳的风。
它不在乎吹乱了谁。它对自转着迷。
牙膏生活
从两种黑夜里被挤出来，牙膏和我，
两种不同形态的毛毛虫，它的白天更短一些。
这使我感觉我的一天都在被一小截牙膏啃咬。
那些啃咬我的工作，那些啃咬我的话语，
我必须穿过整个白天，穿过她，才能到达黑夜。
与白天一样漫长，她的香水味。她说概述
是概括性论述，我说概述是概括性叙述。
她说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借助DEEPSEEK。
我说西瓜虫别名鼠妇，借助百度百科。
争论不休的问题是非季节性的蚕豆，一颗挨着
一颗。直到餐桌上丰富的肉类，习惯性出轨的
弗兰克，饭后的一小截散步，我们达成和解。
还在工作的快递员。说着家乡话的老婆婆。
她的家乡话是一个语言的国，她身旁的老伯伯
是唯一的被统治者，我无权进入。直到
关上的房门将我们变成我，止住那些被
倒空的矿泉水瓶悬空的落寞，想象她在
另外的房间继续喝水。洗澡后刮胡子，告别
长胡子的我。睡觉前我在张江高科，睡梦中
返回松江方塔——我的牙膏壳。
突然立夏
日子像堆放在茶几上的夹心饼干，被
源源不断生产出来，排列在月的塑料
包装盒里，码得整整齐齐。当记忆以
粉碎机的形式打破秩序感。我们照例
在早晨打开自己，在夜晚折叠自己。
工作是一种打开方式，无所事事也是。
两朵同时盛开的花，分辨不出哪一朵
更努力，更猜不透各自的花心。绿萝
没有花心，以缠绕表达情绪。风扇以
纷乱的内心，在头顶跃跃欲试。4月
是一袋忘记夹心的夹心饼干，夹心是
你还没来得及感受就被装上卡车拉走
的春天。车牌号是“忙·20250505”。
诗意
想到明天是被孩子们做成罐头，密封在
玻璃瓶里，已提前变质的橙子，他开始
咬手指。像担心自己会逃走一样咬住
自己，像咬住他一天的这把椅子，无视
运动手表的反复提示。今天是一条僵直的
脊椎串起他凌乱的身体。同时咬住他的
还有成年之后的不哭症。他没法像孩子，
因为一幅画没画好而哭泣。他戴上“爸爸”
面具，责备他哭泣。他停在鱼缸前，看
被取名为“强迫症”的昂刺鱼和被取名
为“妄想症”的小龙虾相互攻击。
“今天必须交稿，不少于8000字。”
“香港、澳门5日游，搞起搞起。”
他终于关上了手机，让一部分意识先睡。
还醒着的另一部分，驱使头靠向墙壁，感觉
墙壁还站在那里。感觉一天即将过去的感觉。
11：50。床头灯显示。时针和分针撑一个
完美休憩的树杈，安放他仅有的诗意。
秒针扫过一次，它就蜷缩一次，直至
完全消失。可是突然陌生的床，他感觉
他就睡在那篇耗去他全部精力的论文里。
肺炎患者
一想到还有很多事情来不及做，身体里
一道深渊被瞬间激活。他必须停下
办公室的椅子，让它成为一艘触礁的
船，供他闭上眼睛，缓缓
沉没。
这是身体内的革命，与身体外的春天
对峙，残留的冬天在咽喉、嘴唇四处
放火，抑制不住的咳嗽使他确信身体里
还住着其他人，听不清他（她）（他们）
在表达什么，只感受到
急迫。
他的身体是他的国，他是不称职的国王，
他不知道里面有多少被统治者。他感觉
自己被推翻了，医院是被流放的国王的
收容所。
他必须放下尊严，藏匿在一部手机后面，
等一台会说话的机器喊出他的编号和名字，
才有资格坐到穿白大褂的审判者面前，
交出自己。
听凭被口罩遮住的嘴巴用手术刀一样的语言
解剖他，当CT将内部的轮廓转变成外部的
轮廓。身体的宇宙在卫星云图上一览
无余，那些起伏的山峦，那片流动的
荒漠。
他只能不停地喝水，但直到一位天使
连续一周将雨水以点滴的形式下进
他胸口的火山才止住他的
渴。
在冬不冬春不春的日子
收回游泳时放出的四肢，放进衣服里，
钻出浴室，钻进雨里。裸露的旗杆在风中
用蛇的身体探索雨——是否有一棵
结满雨的树，在看不见的高处，风一吹，
白玉兰一样落了一地？一瓣瓣白玉兰的白
被她握在手里，她感觉她是一片云彩，
内里注满了雨一样的心事。这个湿漉漉的
身体，她继续有丝分裂，思考做某事的意义。
而意义是一个容器，将她整个装进去，操场上的
孩子是跑出来的情绪，从走神的缝隙。
听，他们在尖叫，今天是“尖叫星期三”。
看，他们多疯狂，今天是“疯狂星期四”。
她想把日子也放进油里炸一炸，可日子
还在高压锅里——他的坏脾气，不像
她亲吻他时那样好吃。她允许自己的嘴巴
飞到另一些容器。这个湿漉漉的傍晚。
人去楼空的办公室。书架上那瓶过了保质期的
百事可乐。它的安静让人着迷。
形式主义睡眠
闭上眼睛，让世界消失。形式主义的工作
将白天填满，只剩下舌尖上一滴阿斯巴甜。
我们发明一个概念，然后回味，然后自恋。
嘉应子是一种植物，嘉应子是一种中草药，
嘉应子是残留在罐子里粘连在一起的蜜饯，
关于水果之间的血缘，在茶几上。
关于王弘毅和百明潮，在另一个茶几上纠缠。
孩子的作业还在一项一项冒出来，从深夜里。
咳嗽从身体里扔出一枚枚炸弹。
“思源，你药吃了没？”
“思源，你看看几点？！”
焦虑的母亲藏在一小块湿毛巾下以39.5度激动自燃。
没有灯，黑色的呻吟声将卧室填满。
不堪忍受的双人床。废墟中的缅甸。
清明节是一个姗姗来迟的客人，而地震随处可见。
从父亲、外婆、姑父、舅妈相继离开，到
哥哥的双腿、弟弟的赌债、隔壁邻居的婚姻。
一张张超越了生死无序排列的脸。
卓别林说：“时间是伟大的作者，她会给
每一个人写出完美结局来。” 她终于
睡着了，他还在脑海中构建另一个混乱的世界，
被命名为“失眠”，关于小行星撞击地球，
关于祭祀的纸钱，关于消失的圆明园。睁开
眼睛，香樟树已将新叶举到玻璃窗前。
品味冬至
新鲜的一天，被切割成二十四小时，
每小时又被切割成六十分，
每分钟又被切割成六十秒。
还可以切得更碎一点，搅拌均匀，包进饺子里。
这一口，是什么味道？
作为今天的主食。
一条高速公路，将他从黑夜送到白天，
从城市中心送到农村边缘，
从办公室送到墓碑前。
送上他乡的美食，送上家庭美满，点上一支烟。
这一口，是什么味道？
对着笑吟吟的照片。
还是那条高速公路，又将他从白天送回黑夜，
从乡里乡亲送到视而不见，
从一口老井送到自来水管。
叫上三五好友，烧一桌地道的家乡菜，酒杯斟满，
这一口，是什么味道？
在沸腾的小火炉旁，吐出劈里啪啦的纸钱。
窗外，被一条最长的墨鱼涂得漆黑，
灯光在房子内部制造白天，
肺大泡将身体从内部点亮。
打开螃蟹盖，拉出一个中年塞满黄金与危机的抽屉。
这一口，是什么味道？
宴会结束了。对面的大楼，一盏一盏摁灭自己的灯。
年末
想起一个人就一直想。
想把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想起来。
想起她的变化：厚厚一层面霜遮住色斑，
红嘴唇，波浪卷，捏着嗓子说话。
闭上眼睛，有两张脸，不一样的
刺痛感——想起她说她是要在黄浦江两岸
买房子的人，话里藏着的话。
窗外的月亮用一张冷脸覆盖我。
窗台上，被冷占据的一盆芦荟
圆润的修长的冷身体。是没有花
没有果没有叶，只有单调的茎缓慢延伸，
几根七零八落，几根坚韧挺拔的冷。
妻子穿两件羽绒服，获得双倍温暖。
儿子玩大富翁的游戏，当一小时的有钱人。
我尝试在几天后飞起来，作为全家的旅行计划。
撕下一页日历，揉成团，当毽子一样踢。
睡前返回芦荟旁，抚摸它身上的刺，并放弃表达。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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