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我去考大学
文|袁秋乡
【1】
那一天,深秋十月的阳光清澈明媚,我心里却装满无边的空虚和恐惧,好像有一双阴险的手扼着我的咽喉,要把我从这个世界上扔出去。
在青莲嫂子家大门外站了好一会了,她装作看不见我。一家老小头埋在老碗里扒饭,“呼噜呼噜”的声音美妙如天籁。
我不时咳嗽几声,提醒她必须看见我。两天水米未沾牙,头重脚轻,真害怕睡梦里会被阎王叫去上班。我才20岁,像早上八九点的太阳。都说这个世界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我们的世界里怎么可以没有我?
树上的老鸹也闻到了饭香,不停地叫。我捡起一块石头去砸。没砸到老鸹窝,但砸住了架在树杈上的大喇叭。喇叭已经哑巴了几个月,没有人修。没想到我把它砸得“吱哇”一声叫起来:“……恢复高考”!
我扑哧一下笑了:“看把你能的?还想恢复高考?”但广播立刻又说:“再播送一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刚刚播发了新华社的重要新闻,为了早出人才,快出人才,国务院决定从今年起恢复高考……
我看看天看看地,天地静默。只有广播员的声音铿锵地从喇叭里往外倾倒。不像是胡说。
插队三年了,我生活在一种浑浑噩噩中,看不清未来,也不去想象。
现在,神那,上大学!
走过荒原的时候我给树说过,喂猪的时候给猪说过,唯独没有给人说过。我知道,那是天上的一片云,风一刮就散了;那是一座远方的山,望山跑死马。让人知道了,我的下场不是风就是马。
现在,广播却在大声地说。真真切切,反反复复地说!突然头晕眼花,我双腿一软,蹲在地上。
青莲嫂子以为我饿晕了,端着半碗糊涂面慌慌张张走出来,将我扶起。我往嘴里扒着糊涂面,腾出手指了指喇叭。嫂子看看我肩膀上的鸟粪,弯腰摸起一块石头也去砸老鸹。我说:“嫂子,我要是考上大学了,一定感谢你!”转身往知青大院跑去。嫂子在身后喊着:“考啥哩?是不是烤烟炉要点火了?”
是的,有一场大火就要汹汹燃烧起来,但不是在烤烟炉里。
【2】
跑回知青大院,打开我的“大立柜”:一个从赤脚医生那里弄来的大号纸箱子。结果令人沮丧,一本囫囵课本都没有找到。
插队的时候,我将初高中的课本都背来了,想着能派上用场。结果最大的用场是包鸡蛋。我的课本小32开,一张刚好包一颗,天然的包装纸。刚开始课本被偷着撕了,我还骂人,后来为了团结同学给自己的招工投票打基础,干脆主动奉献给大家。
我看着包好的鸡蛋说:“初二鸡蛋、高一鸡蛋、数学鸡蛋、语文鸡蛋。”
鸡蛋还是鸡蛋,我们还是我们吗?
瞅瞅自己,两手老茧,脑袋空空。
青春应该是这样吗?可不是这样又是什么样呢?现在,一个命运的拐点摆在眼前,石破天惊,谁都不可能淡定。
上大学,我可以!
可是,恢复高考的新闻已经发了十来天了,大队部里静悄悄,既不说知青可以复习考试,也不说不可以,生产劳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没有任何反应的安静让人胆战心惊。我知道,对于贫下中农来说,我们多余、讨厌,从城里跑来抢他们有限的土地和粮食。而且,农民恪守的就是春种秋收,高考恢复不恢复,在他们眼里,远不及一场雨来得及时不及时。
但是,我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眼巴巴看着理想如凤凰扇着翅膀从我头顶飞过,华丽如虹,却只是飞过。
我要抓住一片羽毛,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我偷偷跑到公社报了名,第二天一大早,买了一盒9分钱的“羊群”烟,直奔再教育组长家:“我妈病了,我想请10天假。”
组长咂吧着旱烟锅说:“农田基建马上就要开始了,请这么长时间假,不合适吧?”
我把“羊群”往桌子上一拍。组长就痛快地说:“准时回来,不准超假!”
【3】
我的母校已经沸腾了。
饥渴的学子乌泱乌泱的。老师不管走到哪里,背后都拖着彗尾一样的学生。甚至有的老师蹲在厕所里,还在大声回答外边学生的问题。10年的赛跑者集中在了一条跑道上,每个人都想跑赢别人,每个人都志在必得。空气在燃烧,大地在颤抖:舍我其谁!
但是,10年积压起来的学生成千上万,老师即使有三头六臂,又怎么能应付过来呢?
情急中,两鬓斑白的老校长拿着喇叭喊:“同学们,都到操场上去,在那里听大课”。
如同听到了冲锋号,大家争先恐后往操场上跑,都想占个好地方。
数学、物理、化学,老师轮流站在舞台上,手里提着一个电喇叭,声嘶力竭地讲,上千名学生盘腿坐在地上听。
天已经大冷,寒风卷着落叶满天飞舞。
为了能听清楚老师的声音,女生不戴围巾,男生不戴帽子,黑压压的人头抬起来、低下去,嘴里吐出的热气在半空中形成一道白雾,飘飘袅袅。“刷刷刷”写字的声音,像蚕吃桑叶,风吹树林。
所谓的复习,其实是一场思路混乱的竞猜。上上下下,没有人知道十年以后的第一次大学怎么考?考大学的概念也是混乱不清的。
没有课本,没有复习大纲,没有任何复习资料,有的只是心急如焚和舍生取义的狠劲。
我想在这10天假期里,即使踩着刀刃,也要将半个身子挤进大学的校门。
【4】
我大妹的读书生涯开始于WG开始,结束于WG结束。整整10年时间里,不是开批判会就是和学工学农学军,和书本没有多大关系。
大妹知道自己不行,却坚定的认为我行。她主动做了我的“包打听。”每一天,都会瑟缩着身体,拿回来一两张纸,神秘地说:“这是省里一个名校的内部考题、这是教出了好几个大学生的老师猜出来的题……”
白天,我在母校“逸山中学”复课,晚上回到家,点着煤油灯鏖战到凌晨三四点。因为正是农忙时节,居民用电全部被断掉,支援了农田基建和冬灌。
我家的房子已经老旧,墙皮斑驳,单薄的木板门上挂着一块百衲衣一般的门帘,床下边放着一张小方桌,桌上点一盏用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照亮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我用棉被裹着自己,趴在桌上苦读。
劣质煤油燃烧后吐出的黑烟将我包裹着,空气浓浊如粥。我像蟾蜍入定,静静伏在灯下,偶尔站起来活动一下,墙上就有硕大的影子猛烈晃动,像一头猛兽。
我知道,我就是那头兽,久困渊底。
苍天啊,请赐予我力量,让我将不堪的命运扑倒在地、碎尸万段。
发力过猛的结果必然是一种始料不及的灾难。
第六天,过度劳累加上劣质煤油的熏烤,我患了急性化脓性鼻窦炎,流出来的鼻涕都是脓血,头疼欲裂,眼睛疼得睁不开。大夫很严肃的说:“绝对不能再熬夜、绝对不能再让煤油灯熏,不然就……”
脚下的土地裂了一道口子,我直直坠落下去。
大夫下边说的什么,已经听不见了。
我往家走。不,是往家里飘。满大街的人,也都影子一样在飘。大妹看见我吓了一跳:“四姐你咋了、咋了?”
“大夫说我不能再复习,大学,可能考不成了!”我还没张口呢,大妹却“哇——”得放声大哭起来。我呆呆看着她冻得红肿的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妹突然擦掉眼泪说:“你不是说还有一个文科吗?你不能复习数理化,就去考文科啊!”
一颗流星从天上划过。妹妹简直就是一个天才。我跳起来喊着:“对对对,我改考文科!”从理工科转考文科,现在听来简直匪夷所思,但在当时,它是我唯一能抓在手里的救命稻草!
没什么,毛毛虫可以破茧为蝶,猴子可以变成人,我为什么就不能完成这样的蜕变呢?
老师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并不想走遍天下,只想走出农村。
我高中的班主任说:“文科凭的是日积月累,不是临战猛攻。你的文科和自己比算差,比别人还是很出色的。不管咋样,都要去试试。”上帝可能健忘,但这一次他碰上了一个固执的“羔羊”,拒绝被遗忘,还要逼着他想起我的存在,对我负起应该的责任。
【5】
10天以后,我带着自己的病、药和大学梦,回到生产队。
与考大学同等重要的,是“接受再教育”的态度,这属于政治表现。对知识青年来说,政治就是天。如果触犯了这个天条,除了扎根农村,人生就不要有别的想法了。农田基建已经开始。田野上插着红旗,拉着横幅。全公社的青壮年都集中在工地上,大干苦干。
每天早上,我先到赤脚医生那里打一针“盘尼西林”,然后把前一天夜里抄好的历史、地理、政治题用浆糊一张张仔细认真地贴在锨把背面,到了工地上,一边往架子车上装土,一边嘀嘀咕咕的背诵。
我们公社的“铁姑娘队长”比我大几岁,革命觉悟和斗志都特别高。大家两个人拉一辆架子车,她是自己装车自己拉。穿一身黄色军装,腰里扎一根牛皮带,双手叉腰,站在那里像一个敦实的碌碡。
她让大家写决心书,发誓都要成为铁姑娘,为全公社树立一面红旗。她说我的决心书写得好,但是作风不过硬。就不断给我讲远大抱负,让我放弃狭隘自私的个人追求,用火热的青春在田野上写出一副壮美的画卷。
我一点都不高尚,理想抱负也不远大,只想上大学,不想在这里拉架子车平整土地,累断脊梁。
她见我眼神飘忽没反应,夺过铁锨看见复习题,就冷笑着一张张扯下来,再一把一把撕成碎片,用力甩到空中:“让你的大学梦见鬼去。”犹如看见了仇寇,我瞬间暴怒,扑上去想要和她打架。人家抓住我的手腕轻轻一拧,我就坐倒在地上。
铁姑娘冷笑了两声,骂骂咧咧地走了。我反倒豁出去了,铁锨往地上一扎:“老娘就这样了。”我回到工地棚子里,理直气壮的拿出考试题背起来。
【6】
我们的知青科研站实际上是一个小小的知青文工团。
为了鼓励知青扎根农村,我们排演了许多战天斗地的节目,然后去各种场合演出。时不时还赴省会西安,为重要领导做汇报演出。
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接到公社通知:为“农田基建万人大会战第一阶段圆满成功”庆功大会做助兴演出。
一天的大会战已经透支了我的体力,晚上还要在舞台上蹦跶两个小时。明天的高考,体力和精力能跟上吗?不知道。但是我绝对没有胆量请假或者逃离。
幸运的是,我可以乘坐来接演员的手扶拖拉机,免掉冰天雪地赶考的长途跋涉。
大队距离公社的考场有6公里。我们画好了妆,将道具和服装在手扶拖拉机上装好,匆匆忙忙就出发了。为了舞台形体,大家都穿一身单单的棉毛衫裤外加一件军大衣。演出完已经快11点。同学们都回队了,我留下来住在朋友家。
大地寂静,万物无声。黝黑如墨的天幕上,星光繁茂,银河流转,梧桐树上的鸟儿在说梦话。我一次次躺到炕上,又一次次爬起来。兴奋、紧张、激动、不安?说不清。我想了很多很多,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看到了很多很多,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走得慌忙,忘了带棉衣棉裤,我用军大衣紧紧裹住自己,在院子里不停地来回走动。
寒风将我吹彻,双脚双手和脸颊刀割一般又烧又疼。我仰望着星空,神啊,希望你能看见我的冷和痛,看见我的虔诚。
【7】
1977年12月10日,我走进考场。大学考场!
早上9点开考。第一场考数学。
我的前边坐着我们大队的牛娃,他比我大12岁,只上到小学三年级。
牛娃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几声说:“我知道我考不上,就是来试一试,见识一下考大学的场面。”
我不知道这一天,有570万名考生涌向考场。我不知道,坐在考场里的,有的是兄弟姐妹、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师生、有的是老三届、有的是应届生、有的连小学都没有毕业……10年的风霜抹在考生的脸上,老少层次分明。但是,考大学的兴奋和激动,又像浓烈的油彩,让大家层林尽染,万山红遍。
插队三年,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放下撅头拿起锨,一双手结满了一疙瘩一疙瘩的老茧,就像结绳记事的语言。
现在,这双手轻轻地拿起了考大学的试卷。
纸质粗糙黯黑,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道。我把它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游子沉醉于家乡的炊烟。
挽起袖子,完全是出于惯性地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瞬间又明白,我拿起的是笔而不是老镢头。自己的理想、青春和未来,都要写在这几张粗糙的纸上。
才几分钟,就感觉身上穿的军大衣实在碍事。袖子太长,盖住了手,挽起来又太厚,硌着手影响写字速度。我果断的脱下军大衣甩到一旁,只穿着演出时薄薄的棉毛衫和棉毛裤。寒风凛冽,破碎的窗户纸被风吹得“啪啦啦啦”响,象是有人在敲小鼓。
我将一个高级动物所拥有的所有热量和能量都投入到了一支笔上,对声音、饥饿还有温度,彻底丧失了感觉。时间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快到了必须用“一眨眼”来形容。真的只是一眨眼,下课钟就敲响了。
我不知道自己答了多少、答得对不对,只能说:“反正我尽力了。只能这样了。”
出了考场,牛娃走过来问我:“第一题的答案是啥”?
我说:“负——、——、——”
我想说“负5”,但是舌头不听指挥,不会打弯,5就是吐不出来。
牛娃又问:“你咋了?”
我说:“冻——、——、——”
我想说:“冻得。”仍然是只能说一个字,而且收不回来。天哪,我的舌头冻硬了,直直的躺在嘴里,无法说出想说的话。
接着就开始哆嗦,猛烈得像被电流击中了。牛娃将我拦腰抱住,还是控制不住,干脆把我扔在地上,惊恐万状地问着:“你没事吧?”
等我的生理功能恢复正常,牛娃又问:“有一道题很奇怪,给2搭了一个小柴火棚子,是不是印错了?”
我想了半天才弄明白:“那是根号2,一个数学符号。”牛娃“噢”了一下:“给2 搭个棚棚就不是2了。”
我大笑不止。心想这样的考生越多,我考上的把握就越大。
下午第二门,考语文。
我觉得自己真的感动了万能的苍天,他老人家的目光开始凝视我。
改考文科以后,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在母校参加了一场模拟考试。除了一些基础知识,还有两道作文题,议论文是《给全国科技大会的一封信》,记叙文是《难忘的一天》。
我的作文只写到一大半,时间就到了。辅导老师说:“记住,一定要把作文写完,因为作文要占文科成绩的60%”。
考文科,当然拼的就是作文。我对这件事情很重视。回到生产队,就把写了半截的《难忘的一天》写完,还像一个编辑一样,认真的修改润色后,又读了很多遍。
打开语文考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考卷上的两道作文题和我们的模拟考题一字不差!
我的老师啊,你们都是神啊。两道作文题都猜中了。我真想给你们跪下磕个响头。
语文,我考得很兴奋,很豪迈,很完美。我的个性从小就有点混不吝,考大学压力这么大、人这么多,我看起来还是气定神闲,丝毫没有胆怯害怕。但是,语文考过以后,别的考场的监考老师轮流来看我答卷,我的心里就有点发毛。
是不是我答得不好?错得太多?没有希望了?想不到,一位老师俯下身子轻声说:“我们看了你的答卷,你考上的希望很大。”
老师意在给我加油鼓劲,殊不知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盲目大胆。
我立刻紧张慌乱起来,拿到最后一门政治试卷,双手已经哆嗦得连考卷都“哗啦啦”响。
我长长地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许紧张、不许紧张。”
但是,越说越紧张。整个政治考试的感觉就像在练气功,不断地吸气吐气。好在题都提前背好,猜中了就答,猜不中就放弃。绝对不敢乱发挥。发挥得不好就等于自杀。
【8】
考完后漫长地等待,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似乎太仁慈了。
小的时候我妈常常吓唬我:“不听话,阎王爷就把你按进油锅里炸!”
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被时间提溜着在油锅里炸,而且悠来悠去的,任我痛彻心扉也不肯停手。每天下午,我的两只脚就不听指挥,自己往村口走去,失魂落魄的在村口转悠。窄窄的村道像一根根散乱的绳子,蜿蜒曲折伸向四面八方,我一一的眺望着,猜测我的梦想会从哪一条路上奔来?
我希望看到一张陌生的或者熟悉的脸给我一个笑容,让我看到一点希望。但又害怕看见任何人,害怕他们的脸是严肃的、悲悯的……一会,我信心百倍。觉得身边的很多人都不如我,凭什么他们能考上,我就考不上!一会,又灰心丧气,因为自己算了一下,估计除了语文,其他的每一门都难上70分。
我开始失眠做噩梦,不是笑醒了就是哭醒了。喜怒无常,如同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9】
终于,县城发榜了,但前边的10天假期已经见底,再请假自己都没有胆子说。我一直盯着村口,眼睛像雷达一样,捕捉着从外边回来的每一个人。
夕阳西下时,记工员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可是他静悄悄的什么都没说。这让我惊恐万状,坐卧不宁。想问不敢问,不问又不甘心。憋着熬着,直到天黑严实,我悄悄摸到记工员家里,转弯抹角的问他:“听说你今天上县了”?
他说:“噢”。
“听说考大学发榜了”?
他说:“噢”。
“听说咱们公社考上了不少”?
他说:“噢”。
像一个优秀的棒球手,每一声“噢”都稳准狠砸在我的心上,疼的人快要发疯。终于我熬不住了,问出一句:“知识青年考的咋样”?
他说:“洋学生嘛,不咋样。反正咱们大队一个都没有考上!”
我说:“噢”。
脚下的土地又一次裂开一道口子,我直直坠落下去。
我挣扎着跑到打麦场上。
静静的夜、惨淡的星、寒冷的风。我放声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我哭自己命苦,这么多神灵竟然没有一个肯保佑我。我哭自己出身卑微,数遍门楣,竟然没有一个亲朋能帮上一点忙。
上帝如果此时还没有睡觉,听到一个站在生命的深渊里歇斯底里痛哭的女孩子,会不会内疚、自责?
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我开始在工地上玩命,像铁姑娘队长一样,一个人拉一辆架子车,头扎到地面,汗流浃背。铁队长只要看见我,就“呸”地吐一下,庆祝她的胜利和对我的鄙视。
结局,似乎就这么板上钉钉了。
【10】
第三天,吃过中午饭,我故意磨蹭着,拖着铁锨慢慢走在最后面。免得让别人当面笑话。突然,邮差骑着自行车朝我冲过来,大声问:“你是知识青年袁秋香吧?”
我点点头,伸出手去接信和报纸。但是他笑吟吟地说:“女子,你考上大学了。”
我“唉~”了一声低下头:“我很难受,请不要再拿我寻开心了。”
他说:“真的,我刚去公社拿信的时候,公社发榜啦,上边有你的名字,你考上啦,千真万确!”
我听见大脑“轰——”得一声,心脏瞬间停止跳动,天旋地转、虚汗满身、一屁股坐在地上,像被扔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口的喘气。
那种感觉离死亡很近。幸福来得太过猛烈,和灾难来得太过残忍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要人命的!不知坐了多长时间,知觉和力量蚂蚁一样痒痒地爬回身上。
我虚弱的站起来,扶着墙慢慢走了几步,觉得双腿可以支撑身体的重量了,就疯狂的往公社跑去。
一定要亲眼看到!命运的转折点上,必须亲手砸进去一个木楔,定住那个方向,定住自己狂乱的心。
公社大门外已经人头攒动。我披头散发,不顾一切的扒开人群,一眼看见了大红榜单上自己的名字和考号:100266,袁秋香。
我紧紧抱着自己,凝固一样看着榜单,一笔一划地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看,生怕有一点点的差池,自己就会摔在地上,像一个粉碎的玻璃杯子,再也收拾不起来。
我相信每一个77级考生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考号,那是命运拐点处的一座路碑,是打开天堂之门的密码!
从名字到考号,分毫不差。
我爆炸一样的大喊一声:“我考上了!”周围的眼睛“咣~”的一声聚焦在我身上。流曲公社5个文科考场250人,只考中了我一个。
我就像一颗文曲星从天上坠落,剧烈的摩擦中浑身火光闪闪,巨疼无比,幸福无比。眼泪就像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我痛快地哭着、幸福地哭着、自豪地哭着!
绝处逢生,从地狱到天堂,就应该哭得这样惊天地、泣鬼神!
【11】
那一年春节,我家的气氛格外的祥和热闹。
贫民家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它带来的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幸福自豪,还有家族的荣耀。前来祝贺的街坊邻居络绎不绝。爸妈满面笑容,一个专门倒茶,一个专门发炒花生。
大年初一,瑞雪纷飞。在我的记忆里,77年的一切,都和雪花有着神秘的联系。那柔软苍茫的白色下,覆盖着数不清的等待春天的生命,也覆盖着数不清的万劫不复的尸体。
一个新时代,如漫天雪花,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正月初五,我回到生产队转粮油关系。我需要给公社粮站交2两油、20斤麦子、10斤玉米,作为自己第一个月的口粮。
办完手续离开生产队,我将彻底告别东山日头背到西山的苦日子。
同学们都回家过年了,知青大院安静极了。天大晴,太阳白花花的,院子里的积雪有四五公分厚,麻雀走出满地乱纷纷的“丫”字,乒乓球案子上的积雪结成薄薄的冰,散射出鱼鳞一样的琐碎彩虹。
我踩着雪,“咯吱咯吱”地走来走去。我熟悉这个院子里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的五脏六腑,但是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就属于这里。
我本是匆匆过客,这座院子却是一座无形的牢笼,把我圈在这里,所有关于青春的憧憬和希望,都被无情的磨成一粒粒尘埃。
现在,我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心平气和的审视着它的角角落落。墙上的牵牛花会开出粉嘟嘟的小喇叭、被雪覆盖的砖缝里会长出嫩嫩的小草、榆钱树上的榆钱可以蒸麦饭……再回到这里、再看见他们是何年何月?
失去的,不知道好坏,但拍拍胸膛,总会有颤动地回音。
找来一辆架子车拉着往北沟生产队走去。我们知青集中在大队科研站过集体生活,粮食指标却都在各个生产小队。
一会,队长和会计就来了。队长伸出大拇指说:“女子,你是咱这旱塬上的第一个秀才!”我谦和的笑着,却不想说什么。能说出来的幸福感肯定都是有限的。
队长和会计商量了一下:“麦子虫蚀得多了,小心过不了验粮关,给女子多装10斤”。10斤麦子呀!每年春荒吃返销粮的时候,最多一个人只能分到5斤。我感动的两眼潮湿。
那些天,特别容易哭。
【12】
到了粮站,验收员真的让我的麦子过筛子。插队三年,什么农活都干了,就是不会摇筛子呀。突然,真的是突然,铁队长出现在我面前。轻声说:“我来吧。”
她麻利的将麦子倒进筛子,蹲在地上使劲摇起来。我呆呆站在那里,看着她将筛子摇得像漩涡,虫蚀的麦子鼓到中间,被她一把一把抓出来扔掉。
过年了,铁队长脱掉了黄色军装。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和一件蓝底红花的洋布衫,有点丰腴的身子裹在里边,立马就是一个顺顺溜溜的女孩子了。筛完麦子,铁队长站起来,脸看着别的方向轻声问我:“我念过高中。这样的基础,好好复习一年,你看能考上大学不?”我心里并不想原谅她。但是却认真地点点头说:“我看能!”
回到知青点,满天星斗,一地风声。我摸黑打开宿舍门,爬上床扯开被子把自己裹住,紧紧蜷缩起来,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对抗着最后一个黑夜的恐怖和寒冷。
对我来说,尽管考大学的经历一波三折,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但花好月圆的结局,却使一切都变成荡气回肠的故事和回忆。
第二天一大早,我收拾好行李。插队三年的全部家当,一个书包就装完了。三年呀,当牛做马,挣得工分竟然连自己都养活不起。
我拿出一毛钱,买了四块用红糖做的点心,去给青莲嫂子拜年,告诉她我考上大学了。
嫂子塞给我一个夹了辣子酱的黄澄澄的玉米面饼,高兴地说:“考上了好,不用再吃庄稼人的苦啦。”
然后又问:“大学?门楼子很高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就给她灿烂得笑了一下。
走到村口,安静地站了一会。我的眼睛扫过一扇扇大门、一棵棵树、一个个门墩,缓慢而贪婪。
再见了,这片承载了我生命中最旺盛也最沉重岁月的土地。再见了,我并肩战斗了三年的同学们和贫下中农。
潸然泪下者,唯别而已矣。
我给寂静的村庄深深鞠了一个躬,转过身,大步流星的上路了。
注:1、铁姑娘队长后来考上了大专,生活幸福。
2、很久以后查清楚,我患有先天性心肌桥异常,在情绪波动比较大的时候,会发生短暂的晕厥。
作者简介:
袁秋乡,陕西日报高级记者,著名散文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