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鼓响彻克太线(9)
从工程兵连回来,李连长、陈指导员同战士们登车回连队,一路上,个个沉默不语。开饭了,多数人没有吃下一口饭;傍晚时分的操场,很少有人光顾;工地上,虽然照样在施工,可心情明显低落了许多……时间已过去三天了,仍有一些战士不愿端起饭碗,即使端起也是边吃边呕吐,还有人依然无法入睡……章水泉就是其中一个。他已连续三夜上岗值守多个岗次了,一直没有叫哨更换;展超排长带哨发现他身体不得劲,不断呕清水。问他:“你这是怎么啦?”章水泉直言相告:“我也闹不清这是为什么。从工程兵连回来,天天作呕,可又吐不出什么东西。”“你脑瓜子常在想什么?”展超排长问。“没想什么呀!满脑子全是工程兵连烈士们炭化、残损的遗体,还有被大火焚烧而无法挣脱、发出声声惨叫的画面,像过电影一样纠缠不清。一直劝自己‘忘了吧’,可就是忘不掉呀!”“有没有恐惧感?”展超排长又问。“说‘没有’那肯定是假话啰!”显然,干部战士的生理、心理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章水泉的情况很有代表性。展超排长把章水泉的问题向李陈久连长、陈兴发指导员作了汇报,至于“这是为什么?”“该怎样解决?”三人也商量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提交支部大会去讨论。
支部扩大会上,除了支委,各班班长和“两队”队长都来了,李连长提出了这个问题,大家各抒己见。当然,一个多数讲着“伤心过度”的根源。
“伤心是一个方面,关键在心理上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医疗队的阎队长有他的见解:“这是直观的、残酷的景象,留给干部战士的战时风险感知异常强烈所致。”
“这种情况,连队以往也遇到过,都没有这次反应强烈。”陈指导员听不明白阎队长所说的“风险感知”之类的新名字,也无法透彻其含义。
“工程兵连发生的伤亡情况是极端的,咱们连虽有过人员伤亡,那是无法与之相比的。”阎队长耐心做着解释:“走上战场的军人,处在高度的心理应激状态中,极易产生各种心理危机,现在出现的问题就是‘心理危机’的表现。”
“同样是面对死亡,为什么以前没有这样强烈?”陈指导员问道。
“对,因为没有超越前期‘思想准备’建立起来的‘刺激阈值’。”
“刺激阈值”,一个闻所未闻的新名词,个个大惑不解,问:“什么叫刺激阈值?”
“就是释放一个行为所需要的最小刺激强度。它与景象强度、时间长短和心理反应强弱相关联。”阎队长从心理学的角度做着解释:“现在战士们心理反应如此强烈,说明以前建立起来的战时心理‘刺激阈值’偏小,承受不住,所以反应如此强烈。”
……
阎队长的解释终于让大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称赞阎队长:“懂得蛮多嘛!”
李陈久连长一边在听一边在思考,至于“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也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了他的想法:“解决眼下的被动局面,必须进行心理干预。如眼动脱敏、认知行为疏导、心理抚慰,甚至包括睡眠治疗、改善伙食等,积极维护指战员心理健康,将临战心理承受度调整到较高的‘刺激阈值’。”说到这里,还不忘问一问阎队长:“是不是这个理?”
“讲得很好呀,连长!”阎队长给予了肯定。
陈指导员也是听明白了的,接过话说道:“大伙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提不起神,都属于生理反应,生理反应因心理变化而产生。常言道,‘心病要靠心药治’治疗和改善心理疾患,首先得从‘心理疏导’入手。让干部战士自己去杀猪、帮厨,组织看电影,进行‘眼动脱敏’;开展‘一帮一一对红’、‘忆苦思甜’、重温出国时的‘援越抗美誓词’等,用‘思维替换法’改变思维方向,进行‘认知行为疏导’,重拾战场心理承受能力培养,在原有承受力的基础上再提高一步;还可以请阎队长他们对战士们进行‘心理抚慰’和‘睡眠治疗’。”
陈指导员的解释更加通俗易懂,提议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当他提出“停两天工搞一次忆苦思甜活动”的时候,李陈久连长当即表明了不同意见,说:“忆苦思甜是好事,但不是时候!”指导员闻听此言,不解地问:“为什么?”李连长给出了他的说法:“全连每个月的道砟任务是一万二千方,片石是两千方,而且还有一个排在莫山隧道做煞尾工程,还要支援工程兵连一些石料,任务这么重,能停下手中活、坐下来搞忆苦思甜吗?停一天,丢掉的石材就是几百方!”作为连队“一号首长”的军事主官,简单一句话,让会场的气氛突然生变,大家互相张望,没有开腔。短暂的静默,陈指导员还是动员大家发言,不能这样僵持下去:“开会就要发表意见,不吱声怎么回事?”二排长李业概发言了,他说:“李连长的意见是对的,我支持!”随后有多位班长跟进,“一边倒”的态势让李连长的脸上浅露微笑……一排长展超看不下去了,他站起身,连珠炮般地讲出了他的看法:“‘眼动脱敏’是治标,根子还是要在思想深处解决问题,忆苦思甜就是一个好办法。前一阵子,许多政治活动给任务让路,一些战士的思想情绪出了问题,最明显的就是作风拖拉,如果不赶紧转变,最终一定会影响到任务!现在,又因工程兵连的重大伤亡,导致干部战士的心理、身体发生重大变化,再不抓紧解决,即使把任务摆在第一位,也无法完成。”展排长结束了发言,指导员、阎队长、涂队长鼓掌表示了认同。对不同意见,李陈久连长没有沉住气,他站起身,大声说:“上工去!”会议中断了,大伙只好跟着他,重新走上了施工现场。
指导员留了下来,他把支部扩大会的情况向营党委作了汇报。高教导员随即来到了工地,叫上李陈久,坐在坡地上,两人有了一次推心置腹地谈话。
“作为军事主官,抓住工程任务不放,这本身没有错。”高教导员既有认可也有揭短:“但你强调的不是时候。一排长的发言是对的,但你听不进去;指导员、阎队长、涂队长几个人的鼓掌,又让你觉得剥了面子,其实,你愤然离开才真是剥了自己的面子。”教导员停下了,望着低头静听的李连长,问:“我说得对不对?”李连长这时才抬起头,诚恳地说:“我仔细想过这事,今天听您这么一说,完全明白是自己做错了,不该意气用事,听不得不同意见,我会在支部大会上作检讨,向指导员道歉。”“这就对了。”教导员对李连长的转变给予了肯定。
教导员掏出衣兜里的烟袋,双手卷了一支烟,李陈久拿起火柴为他点上。教导员深吸一口,又问李陈久:“你能找到自己更深层次的问题吗?”李陈久楞生生地望着教导员,几分不解、几分嬉笑地跟上一句:“我还能有啥子‘更深层次的问题’?”教导员十分严肃地回上一句:“你这是‘单纯军事观点’!”教导员一句话,让他一脸茫然,不知如何回答。随后,教导员拿出《毛主席语录》,翻到“不懂政治的人就不会打仗……”的页面,交给他,叫他“好好读一读”。李连长接过,认真读了起来:“在中国革命战争中,没有政治斗争的配合,军事斗争是不会取得完胜的。为战争而战争的单纯军事观点,是形而上学的,完全错误的……”李连长读后感叹:“毛主席说的是对的。”他也实言相告:“平时,我也很少拿起《毛主席语录》,不是因为忙吗?”教导员听他这么一说,会心地笑了,直言:“你这人很实诚嘛!”又叮嘱道:“以后可要好好读毛主席的书,回去再开一次支部扩大会,按你的想法去做。”
李陈久连长别过教导员回到连队,立即召开了支部扩大会。会上,除了诚挚的检讨,还有向指导员的真诚道歉,顿时赢得了大家的谅解与赞扬。随后,忆苦思甜活动进入全面准备。
“诉苦大会”很快在连队俱乐部举行。会场进行了融情于景的布置,四周窗户用黑布遮挡,煤油灯挂在梁柱上,一个巨大的“苦”字悬挂在前台竹壁中央,苍劲的草书沾满“鲜血”……从各班诉苦活动后进场的战士,思想情绪正和旧社会的苦难发生着联系,其形哀哀,其颜凄凄,个个恭默守静。
在黑暗悲凉肃穆的氛围中,干部战士首先观看了连队宣传队排演的活报剧《收租》。被卖的幼儿、被打死的老人、被焚烧的居所……激起干部战士满腔仇恨。
“我要控诉!”李陈久连长第一个站出来,表示了对忆苦思甜活动的支持,他说:“我家世代佃农,六岁时,因家里交不起租,我被抵押给地主家放牛;有一次,跟着我跑的一条狗丢了,已经成年的少爷竟然把我丢进了水塘里,而且逼着不让我上来,那副狰狞的面孔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在有钱人眼里,‘人命不如狗命’!”
“打倒万恶的旧社会!”“血债要用血来还!”口号声燃起复仇怒火。
“我的名字就记录着一段苦难史。”章水泉紧接着控诉:“1938年,蒋介石‘以水代兵’企图阻止日军南进,炸了花园口,河南、安徽、江苏40多个县成了黄泛区,直接淹死89万人,300多万人无家可归;而且导致旱灾、洪灾、蝗灾年年发生。我出生的1942年7月,连续半个多月的大雨,家乡又是一片汪洋,田舍完全被洪水淹没了。一家人为了活命,父亲用一只腰盆装着姐姐和临产的母亲去他乡谋生,父亲在水中泅渡推行。一个巨浪把腰盆打翻了,母亲和姐姐落水。父亲救了母亲,再去救姐姐,眼睁睁看着姐姐被洪水卷走,父母呼天抢地地哭喊也无济于事。为了腹中的胎儿,母亲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且在一个临水的山洞里生下了我。没有衣服,母亲撕下自己的衣襟包裹我;没有吃的,父亲采野果充饥……天天盼着洪水退去,父亲给我起名章洪水。后来,娘舅给我改名章水泉,希望洪水变泉水,带给人们甘甜。”他的声声哭述,把每一个人的心装进了苦水罐里,无不随着人物的命运伤心落泪。
“我爷爷奶奶是被日军炸死的。”陆成湘班长边说边走上台:“父亲是新四军,在一次战斗中牺牲,母亲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没有新中国、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的今天……”他的讲述,激起全场义愤填膺,控诉会进入争相诉苦的高潮。
……
台上哽咽恸哭,台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抽噎;一部部血泪家史,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场上的灯亮了,陈指导员走上前台,抹了一把泪水对大伙说:“请大家再看一看竹壁四周的挂图,这是我们‘标兵连’的连史。‘标兵连’的旗帜,是连队初创时期在鹰厦线时王震司令员亲手授予我们的。这面鲜红的旗帜,是全连指战员流血牺牲换来的,11位烈士为之献出了宝贵生命。余大成扛起塌方的巨石救战友,肖为军高烧不退累倒在工地上再也没有起来,杜为简、单光明为保卫大桥与敌特英勇搏斗被杀害……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他们为什么能这样?因为他们心里装着民族的根本大业——解放台湾!唯独没有自己的丁点私利,只有无私才能无畏,才能一路向前!”全场顿时响起热烈掌声,也打断了指导员的话。他示意掌声停下后,接着说:“心理变化,根子上是‘私’字在作怪,想自己的安危多了,想军人的使命少了。大伙说对不对?”战士们大声回答:“是!”报以热烈的掌声。
一场“忆苦思甜”,一次“连史教育”,让指战员们在“苦难”中振奋觉悟,在传承中竭尽忠诚,正成为每一个干部战士勇敢走向战场的不竭动力,展现出一幅投袂而起的全新精神风貌。
天蒙蒙亮,干部战士就出现在了羊山石料场。眼前一片焦黑,到处散发着难闻的糊腥味。两台碎石机化成了铁疙瘩,仅有的一台推土机丢“脚”丢铲完全失去了功能,铁镐、铁锹、手推车全不见了踪影,往日堆积如山的道砟垛足足矮了半截……
李连长带着大家展开全面施工。
打眼、放炮的战士重新爬上了掌子面,又开始了“飞天作业”……开石、碎石的各班各排顺序摆场,大锤一挥,千锤万凿,“当、当、当”的响声又在山间回荡……
铁工班炉火正旺,“铁匠们”正忙着回炉用钝了的石凿子,风箱“呼啦呼啦”地响着,铁墩上的大锤小锤你起我落……
一架像模像样的石夯正在陆成湘班长、章水泉手中成型,拴绳的石耳在细心地打凿,从一块200多斤的毛料到百多斤重的正品,不知要使上多少锤,洒下多少汗……展超排长正领着一帮人赶制一个更大的家伙——石碾子,没有压路机,它就是“战士牌”碾压路基的神器。一米五的身长,一米二的直径,近两吨重的笨东西,一旦套上“轴杆”铁架……看看新线土方回填工地吧,一个个甩上天砸下地的石夯,粗大麻绳牵引着跟人跑的石碾子,无不产自羊山,出自我们的战士之手!
毕春临营长带着崭新的发电机、空压机、碎石机,出现在工地上,机械手们忙着试车,他跑到李陈久跟前,直白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身上的‘单纯军事观点’,根子在哪里?”“我知道,在‘白面郎君’!”李陈久一句自嘲,两人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末了,毕春临跟上一句:“单纯军事观点,是你当年‘白专’思维在战场上的全新表现。”李陈久点头认可。
日头西沉,炊事班的饭菜送来了,一派宵衣旰食的繁忙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