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大同:在城垣中遇见历史
文/张敬录
在华夏文明的版图上,有一座城市以其独特的历史坐标和文化厚度,成为北方大地上闪耀的星辰 —— 这就是山西大同。从赵秦名郡到北魏京华,从辽金西京到明清重镇,大同如同一位沧桑的老者,用城砖瓦砾书写着民族融合的史诗,用楼阁台榭奏响着文明碰撞的乐章。让我们循着历史的脉络,走进这座 "云中古城",解码其 2300 年历史烟云背后的文化密码。
站在大同古城墙下,首先被其 "万祀金汤,巍然壮观" 的气势所震撼。现存古城建于明洪武九年(1376 年),大将军徐达在北魏平城旧址上增筑新城,形成了方圆 14 里、开四门的宏大格局。东 "和阳"、南 "永泰"、西 "清远"、北 "武定",四门之名不仅蕴含着 "国泰民安,天下大同" 的美好愿景,更折射出古代军事防御体系的精妙构思。
与平遥古城墙相比,大同城墙更显 "厚重而高大,坚固而挺拔"。其基础以规整的石条石板砌筑,墙体用三合土夯成后外包青砖,这种构造使城墙兼具防御性与耐久性。城墙上 75 座门楼、角楼、望楼星罗棋布,48 座望楼列布伫立,与护城河、吊桥、瓮城、月城、关城、耳城等设施构成立体防御网络。其中最具特色的当属 "控军台",这种建在城墙四角之外、通高 14 米的军事设施,通过栈道与城墙主体相连,成为古代作战时侧面观察敌情并予以攻击的最佳方位,为研究中国城垣建筑提供了珍贵遗存。
城楼建筑更是明代木构艺术的典范。四座城门中心的门楼均为三层重檐九脊歇山顶式建筑,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外有廊柱环绕,内饰古朴典雅的彩绘,既是守城将领的指挥所,也是建筑美学的展示。月城上的箭楼开有箭窗,成为阻击敌人的第一道防线;角楼则以二层十字歇山顶造型,为城墙防御提供了开阔的视野。乾楼作为 "镇城之楼",五檐十字歇山顶的构造在秋高气爽时更显 "四望山河连朔漠,一天风露依清秋" 的磅礴意境。
文峰雁塔则为这座军事重镇增添了文化气息。建于明天启四年(1624 年)的雁塔高 37 米,八角七级空心仿木结构,既可供游人攀登远眺,又可通过塔层窗口观察敌情,实现了 "军事防御" 与 "人文象征" 的完美统一。整座城墙外轮廓凸凹相间,打破传统平直做法,形成立体交叉的火力网,这种设计在我国古代城防建筑中极为罕见,彰显了大同作为 "北方重镇" 的军事地位。
穿越明城墙的厚重城砖,我们的思绪会飘向更遥远的公元 398 年 —— 这一年,拓跋鲜卑首领拓跋珪迁都平城(今大同),开启了北魏王朝 97 年的平城时代。作为南北朝时期第一个统一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北魏在平城创造了令世界瞩目的文明成就,使这里成为当时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乃至国际化大都市。
北魏平城的辉煌始于拓跋鲜卑的南迁之路。从大兴安岭的 "嘎仙洞" 到呼伦湖畔,再到阴山南北的草原,鲜卑族历经数代迁徙,于公元 386 年由拓跋珪灭代国,改国号为 "魏"。公元 398 年迁都平城后,道武帝奠定封建国家基础,太武帝实现北方统一,冯太后与孝文帝推行 "太和新政",推动了轰轰烈烈的汉化改革。这场改革不仅体现在政治制度的封建化,更深入到文化习俗的融合 —— 鲜卑贵族穿汉服、说汉话、改汉姓,与汉族士族通婚,甚至孝文帝下令 "迁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还北",彻底打破民族界限。
平城时代的民族融合催生了灿烂的文化创造。云冈石窟作为北魏皇家佛教工程,从公元 460 年开凿到 494 年迁都洛阳后转为民间造像,其艺术风格见证了佛教中国化的完整历程。早期昙曜五窟的造像气势雄浑,带有犍陀罗艺术的异域风情;中期洞窟布局严谨,体现了汉化宫廷建筑的规制;晚期雕饰精美,法像秀骨清像,完成了 "改梵为夏" 的艺术转变。正如学者所言,云冈石窟是 "西来佛教本土化的开端",更是胡汉文化交融的艺术结晶。
平城的城市规划同样彰显了多元文明的碰撞。据史料记载,北魏平城分宫城、外城、郭城,以宫城为中心向外扩展。宫城内有太极、太和等殿,东设太庙、东苑,西置天坛,南筑圆丘、明堂等,体现了中原王朝的礼制传统;而外城的里坊式格局和郭城的游牧民族聚居区,又保留了鲜卑族的生活习惯。当时平城人口百万,寺庙道观上百所,僧尼两千余,永宁寺塔高耸入云,商旅汇聚,万邦来朝,俨然一幅 "国际大都市" 的繁华景象。
出土文物更直观地印证了平城的文化交融。方山永固陵出土的文物展现了鲜卑人封建化的足迹,宋绍祖墓和司马金尤墓出土的南马俑军阵彰显了军事力量,而异域风情的金银玻璃器具则将人们带回 1600 年前的古西域。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北魏平城作为 "丝绸之路" 的东方起点,打通了中西经济文化交流的通道,中西亚的乐舞、器物、装饰纹样传入平城,而中原的农耕技术、儒家文化也通过这里传向北方草原,形成了 "胡风汉韵" 交织的独特文明景观。
公元 494 年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平城改名恒州,虽在北魏末期毁于战火,但这座城市的历史使命并未终结。当历史的车轮驶入十世纪,契丹人建立的辽国崛起于松漠之间,通过割取燕云十六州,大同成为辽之 "西京",此后女真金国代辽,大同仍为西京,蒙古元朝则改设大同路。辽金时期的大同,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二次民族大融合的重要舞台,形成了独具特色的 "西京风貌"。
作为辽金陪都,大同的军事地位与文化价值并行不悖。辽代在此设置西京道,金代设西京路,使其成为控制塞北、屏卫中原的军事重镇。同时,佛教文化在这一时期达到鼎盛,应县木塔与华严寺便是最杰出的代表。建于辽清宁二年(1056 年)的应县木塔,高 67.31 米,是世界上现存最高的纯木结构楼阁式建筑,其 "筒中筒" 结构设计在千年间经历多次地震仍巍然屹立,展现了辽代建筑技术的巅峰。华严寺则是我国现存辽金时期最大的佛教寺院建筑群,其大雄宝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单檐庑殿顶,檐下斗拱雄大疏朗,内槽佛像体态雄浑,壁画风格融合了汉地佛教与草原民族的审美特征。
辽金大同的文化融合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出土的铜、金、银、瓷器中,我们既能看到中原传统的工艺技法,也能发现草原民族的装饰元素 —— 如鸡冠壶模仿契丹人皮囊容器的造型,鸡腿瓶便于骑马携带酒水,这些器物将实用功能与民族风格完美结合。在饮食文化上,游牧民族的奶酪、肉食与汉地的谷物、蔬菜相互交融,形成了独特的塞上风味;在艺术领域,"春水秋山" 题材的绘画雕刻反映了辽金皇帝四季捺钵的游牧习俗,而诗词歌赋又深受汉文化影响,呈现出 "胡风浓郁,汉制隐约" 的独特气质。
值得注意的是,辽金政权对汉文化的吸收并非简单模仿,而是结合自身传统进行了创新发展。在建筑上,他们继承了唐、宋遗风,又以草原民族的豪放性格加以改造,形成了 "朴实雄伟的飞檐硕拱,装饰华丽的玻璃鸱吻,巧构精细的天宫楼阁" 的特色;在制度上,辽代 "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 的南北面官制,金代 "猛安谋克" 与州县制并行的管理模式,都是民族融合中制度创新的典范。这种兼容并蓄的态度,使大同在辽金时期成为多元文明对话的桥梁,为后来元朝统一全国奠定了文化基础。
当历史进入明清时期,大同的角色再次发生转变。明朝建立后,为抵御蒙古诸部,在长城沿线设立 "九边重镇",大同因 "屏全晋而拱神京" 的险要位置位居九边之首,再次成为军事防御的核心。明洪武年间,徐达对大同城墙进行大规模增筑,形成了我们今天所见的宏伟格局,城墙上 "控军台"" 箭楼 ""望楼" 等设施的完善,彰显了其作为军事重镇的战略地位。
然而,军事功能的强化并未阻碍大同的经济发展。相反,正是由于其作为边防重镇的特殊地位,催生了晋商的崛起。明初实行 "开中法",允许商人运输粮食到边塞换取盐引,这一政策为山西商人提供了发展机遇。大同作为九边之首,军资转运需求巨大,晋商借此契机 "输粟于边,市盐于引",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明隆庆年间 "封贡互市" 后,汉蒙关系缓和,大同成为重要的边贸口岸,"茶马互市" 兴盛一时,驼队马帮带着西域货物、蒙古奶茶和骏马走进古城,使大同 "商贾辐辏,店坊林立,繁华富庶不下江南"。
清代以后,随着边境的西移,大同的军事色彩逐渐淡化,商贸功能进一步强化。晋商以大同为节点,走出了 "万里茶道",创立了 "汇通天下" 的票号体系,纵横欧亚数千里,雄踞商界五百年。今天,大同得胜堡的斑驳城墙、明清街的古老店铺、博物馆里的晋商账簿,都在诉说着那段 "驼铃悠扬、票号林立" 的商业传奇。晋商 "诚实守信,开拓进取"" 务实经营,经世济民 " 的精神,不仅成为大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成为中国商业文明的宝贵遗产。
明清时期的大同,在建筑艺术上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代王府前的 "九龙壁" 建于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 年),长 45.5 米,高 8 米,厚 2.02 米,用 426 块琉璃构件拼砌而成,九条巨龙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是我国现存最早、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琉璃照壁,彰显了明代琉璃工艺的高超水平。此外,大同的寺庙建筑如善化寺、法华寺等,在明清时期不断修缮扩建,融合了汉式建筑与藏传佛教元素,成为多元文化交融的见证。
夕阳西下,站在大同古城墙上,抚摸着斑驳的城砖,仿佛能感受到历史的温度。从赵武灵王 "胡服骑射" 的革新勇气,到汉高祖 "白登之围" 的惊险瞬间;从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的改革决心,到辽金时期胡汉文化的交融共生;从明清时期金戈铁马的边塞风云,到晋商纵横天下的商业传奇 —— 这座城市的每一块城砖都镌刻着历史的记忆,每一道城墙都诉说着文明的故事。
如今的大同,在 "一轴双城、古今并举" 的规划理念下,既保留了古城的历史风貌,又发展了现代新城。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古城墙上的门楼、角楼、望楼在灯光映照下宛如天宫仙阁,与新城的高楼大厦交相辉映,形成一幅 "古今对话" 的美丽画卷。云冈石窟的佛像依然慈祥,华严寺的钟声依旧悠扬,得胜堡的长城蜿蜒起伏,晋商博物馆的票号故事代代相传,这些历史遗存不仅是大同的文化名片,更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财富。
大同的价值,不仅在于其作为 "兵家必争之地" 的军事地位,更在于其作为 "民族融合之都" 的文化意义。在这片土地上,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碰撞交融,胡风汉韵相互激荡,形成了 "开放包容、兼容并蓄" 的文化品格。从拓跋鲜卑的汉化改革到辽金时期的胡汉杂糅,从晋商的 "汇通天下" 到今天的对外开放,大同始终以海纳百川的胸怀迎接八方来客,成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鲜活例证。
站在 21 世纪的今天,回望大同 2300 年的历史长河,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座城市的兴衰荣辱,更是一个民族融合发展的壮丽史诗。这座 "云中古城" 用它的沧桑与辉煌告诉我们:唯有开放包容,才能成就文明的高度;唯有交流互鉴,才能推动历史的进步。当我们触摸大同的城墙,聆听历史的回响,感受到的不仅是过去的辉煌,更是面向未来的启示 —— 在多元文化交织的今天,大同的历史经验依然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指引着我们在文明对话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作者简介]:张敬录,山西河津人,1963年生。大学中文专业,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河南省小说研究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河津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鸭绿江》《云冈》《蒲剧艺术》《花溪》《河南文学》《山西日报》《山西晚报》《山西农民报》《太原晚报》发表小说、散文、散文诗、报告文学、广播剧、电视剧纪录片脚本等各类文学作品200余篇。2017年出版小说、散文集《山乡村儿》《红蓼滩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