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四进士(大路汪家)

穷乡僻壤固然可以出人才,但是,肯定没有富庶之地出得多。崇阳多山,崇阳却也有“弥望平畴,旷博沃衍”的崇中地带,天城应该就是天府的别名。崇阳于是合乎逻辑地产生了很多人才。
一门四进士的汪家,恰好就出现在天城镇附近的浮溪桥(大路汪家)。中国实施科举制度1300年,在鄂南,一门四进士仅有一例。并且,这一例是叔侄两代之间27年完成。
崇阳历史上共诞生了56位进士,其中明朝32位,汪家一门占明朝全县进士的八分之一。
元延祐二年(1315),崇阳李政茂高中状元,刊有《庆云》《嘉禾》二表行世。但是,他在崇阳的影响远不如进士汪宗伊,汪家不但有集群效应,汪家还有多方面的作为。傅燮鼎说:“士非具不朽大业,欲藉科名以传,难哉!”
汪藻(1458—1533)有子文明、文盛、文正、文中。文盛进士,文明、文正举人,文中贡生。文明有子宗元、宗凯、宗伊、宗召,前三子均进士。文盛有子宗龙、宗莱,养子宗伊。作为三位进士的父亲,汪文明无疑是崇阳史上最牛的父亲。但是,我这里只谈汪家的进士,所以,就让举人汪文明在一边歇歇。
进士是中国封建社会当官的资格,因为是学而优则仕,所以,也可以把进士当成学历看。进士是那时最高的学历,虽然不能作简单的类比,但可以说是相当于在获得博士学位的同时又考取了县处级公务员资格。
既然同出一门,一门有一门的天资秉赋,一门也有一门的家教家风,四位进士当然有很多的相似之处。
一
首先,好学是他们的共同点。汪文盛(1483—1543),明正德十八年(1510)举于乡,正德十九年(1511)成进士。汪文盛考中进士时只有19岁,是四进士中成为进士时年纪最轻的一位。19岁成进士,在整个科举时代都算得上年轻。志书说他“幼颖灵不凡,少长,肆力于学”。
汪宗元(1503—1570),嘉靖八年(1529)进士。汪宗元也是“少颖悟好学”。有次家里来了客人,祖父汪藻叫他陪好客人。宗元拿出一本书来,眼睛看着书,嘴里和客人聊着天儿。客人走了,刚才他看的文章也能够背诵了。
汪宗凯(1508—1579),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宗凯“性聪颖,究研群籍”,手不释卷。
汪宗伊(1509—1588),嘉靖十三年(1534)乡试第一,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宗伊小时候又聪明又好学,让人看着心生欢喜,以致叔叔文盛要收他为养子,带着他读书。文明文盛两人,素来兄弟情深,尽管文盛自己有两个儿子宗龙和宗莱,文明还是愿意把儿子过继给弟弟。宗伊13岁时,就能写出很好的文章,让一些前辈文人惊叹不已。文盛经常对客人说:“老夫不逮也”。文盛还预测:“吾儿必魁楚士”。后来,宗伊果然“应省试第一人”。
四兄弟中,唯宗召一人未中进士,因宗召有足疾,也因此埋下他这一支不服气的种子,直到他的曾孙汪桂于天启五年(1625)得以中进士。那已经是87年后的事了。
二
不管是在朝廷为臣,还是在地方当官,叔侄四人,很不幸地遭遇到同一个人——千古奸臣严嵩。严嵩把持朝纲,党羽满天下,像瘟疫一样躲避不开。叔侄四人又保持了相同的血性和风骨,没一个附会严嵩。文盛曾与严嵩的心腹发生过冲突,当夏言向皇上举荐文盛时,严嵩暗使阴招,极力阻挠。文盛是汪家第一个和严蒿不睦的人。宗元任副都御史、总理河道时,严嵩认为他不是自己阵营里的人,将他贬为福建参议,转右布政使,后来调到严嵩的老家江西任左布政。宗元高调宣布,严禁在朝官员的亲属横行乡里。宗元最不怕鬼的一件事是,在严嵩老宅临街的一座牌坊题匾:“端本澄源。”密探报给严嵩。严嵩说:“汪宗元是说我本源不清吗?”不言自明嘛。后来,为奏报抗倭战报的事,宗元又与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发生矛盾。正在此时,严嵩又在找宗伊的茬子,宗伊向来是汪家人中之凤,是全家呵护的重点,宗元为了保护弟弟,赶紧辞职回乡。在吴国伦为宗凯写的墓志铭里,有这样的句子:“因事忤严世蕃,改户部员外郎”、“得罪严嵩,谪镇江”。对于因何事“忤”何事“得罪”,有些文献争论不休。整个政治生态都是由严嵩掌控,争论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有一点很明确,严嵩绝对不会喜欢汪宗凯。严嵩父子陷害杨继盛时,宗伊为杨继盛据理力争。杨继盛下狱廷杖,宗伊向他赠送蚺蛇胆疗伤。严嵩父子这次不是要贬他的问题,而是要罢他的官。宗伊兴高采烈地说:“我正不想干了!”自己辞职回家,居家17年后再还朝当官17年。
三
汪家叔侄,在面对无法撼动的邪恶势力时,一律选择不同流合污,或拂袖而去,或暂避锋芒,他们都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崇阳。
文盛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云南,在安南之役中,以最小的代价平定了大规模的武装叛乱,功勋卓著,召进为大理寺卿。在去旧职赴新任途中,文盛以自己身体不好请求辞职,得到批准。文盛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
浮溪源出丫髻山,北流入隽水。溪口有汪文盛宅,其官福州时,有句云:“念我浮溪旧钓矶。”只可惜,文盛归家两年,刚过60岁就去世了,在云南艰苦奋斗的几年,健康状况大受损伤。
宗元辞职归里,至终老,居家14年,享年68。宗元居家的日子可谓悠哉游哉,他在京为官时就与一班同好“考正音律,乐器极精核”,有音乐相伴的日子坏不到哪里去。他又是个热心向佛亲道的人,经常礼佛问道,心灵充盈。又研究阳明心学,以文史自娱,胸无城府,浑然乐易,常常忘记自己当过大官,官场的污浊无法污浊他的心灵。
宗凯辞归时间无法确知,72岁时终老故里。
宗伊辞归17年后再赴官场,成为“位跻八座,望著三朝”的名臣,万历皇帝称其“老成清慎”“老成端亮”。汪家叔侄,除文盛辞归与严嵩无关,三兄弟的辞归全部有严嵩的因素。官场不幸,崇阳幸。有那么几年,三兄弟三进士应该是同时生活在崇阳这片土地上。那时的崇阳,经常是和风丽日,文气冲天。
汪家祖籍江西婺源大畈,汪藻高祖父清甫公于元朝末年,为避战乱率全家迁至崇阳,落业县城北郊五里界朱砂桥。当时大集山下有个书院叫白泉书院,汪家儿孙就读该书院,白泉书院也因此成为著名书院。
文盛号白泉也由此而来,宗伊也因此号少泉。朱砂桥、大集山、白泉书院,也因为三兄弟的回归变得生动起来,整个崇阳变得生动起来。三兄弟以他们的雅行和彩笔生动着崇阳,兴奋着崇阳。
宗元在居家时写过一首《九日同人会饮文昌道院》诗,诗云:“秋光澹澹照霞觞,细细歌声杂管簧。碧涧清泉临古院,紫萸黄菊对重阳。微风偏助登台兴,短鬓何须落帽狂。令节从兹传胜事,城西奎聚应文昌。”
宗凯归里期间也留下《季秋偕王二子修四弟子翰过寺分咏诗》,曰:“菊月征鸿度,花宫并马游。惠连重梦草,王粲共登楼。秋色诸天净,朱花万象幽。觉来悲幻境,长啸趁沧洲。”
进士出行,总会有风雅之士结伴而行。子修是王畴之子举人王近敏的字,子翰是四弟宗召的字。这个时期正是崇阳历史精英荟萃的时期,崇阳汪藻、汪必东、王守贞三个大家族都处在人才济济的时期,所以,他们不缺知音不缺同好。
宗凯的另一首诗的题目就叫《人日同傅丁戊山人汝舟游寺止宿诗》,傅汝舟号丁戊山人,是福建著名诗人,汪文盛的朋友,曾到崇阳访友观光。人气的确是旺,本地文友往来不断,福建的文友也不远千里来访。三兄弟的歌吟酬唱,活跃了一县的诗文创作,也提升了一县的诗文水平。
宗伊归里时间长达17年,他把自己完全活成了一个乡贤。在家,他孝敬祖父,教育儿孙。在外,他表现得与故乡是那样的水乳交融,在故乡的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中,到处有他忙碌的身影。他建尚书桥,并写修桥记,尚书桥的桥名当然是后世习惯叫成的。他建敕书楼,以供御书。他写《崇阳城记》,写《重修儒学记》,甚至编修了嘉靖八年《崇阳县志》,那可是个浩大工程,要付出很多的爱和很多的心血。
宗伊有一首《过白石港诗》,虽然心绪不是很明快,但落笔之间,故乡的风景与风情之美,跃然纸上:“青山长隐雾,白水自生波。鱼跃舟中异,莺啼野外多。悬崖看乱石,骤雨湿轻罗。鼓棹长年数,凄风起暮歌。”写景状物,切换自然,融情于景,笔墨洗练。
四
汪家叔侄,都是文章大家,他们对后世的影响,官声与文名如鸟之双翼。文盛的官声与文名屡为各种文献所赞誉。万历四十一年《福州府志》云“文盛有吏才”,《见闻杂记》卷十曰“藻鉴精明”,等等。《武昌府志》卷七这样评价他在福州任上的作为:“出守福州,建三山书院,构罗一峰祠,表郑少谷墓,筑罗源诸邑城,浚上王港以滋灌溉,罢撤不经之祀,处置琉球诸国贡使,咸得其宜,闽人德之。”
明“后七子”重要成员王世贞,在《明诗评》卷四“汪廷尉文盛”中写道:“廷尉词藻整丽,骨气不弱,第乏师友之功,未就深玄之理。”先扬后抑,评价不是很高,但进入了法眼,本来就是一种水准。
汪文盛校刊经史多种,有《仪礼注疏》74卷,《前汉书》120卷,《后汉书》130卷,《五代史记》74卷,凡此种种,都被叶德辉称为“精品”。他的著作载入《四库全书总目》,在台湾故宫博物院有收藏。
他为故乡所写文章诗作,流传至今的有《祷雨山文》《赠西溪主人诗》等。崇阳城下港的港口,有汪必东宅,这个西溪主人就是汪必东,表现了崇阳两个汪姓大家族的世交和世谊,读来十分暖心:“主人耽逸兴,结屋俯清流。月照岩头夜,风生桂口秋。岸花明野渡,溪竹映山楼。水落鱼龙蜇,云深草树幽。长年违旧国,有梦到芳洲。与子期渔钓,沙边两白鸥。”
“岩头”“桂口”等地名更是让人深感亲切,诗中意境尤其令人陶醉。宗元与当时著名的学者朱廷立、聂豹、欧阳德、潘恩、项乔等交好。与朱廷立还是儿女亲家,他的次子汪膺娶了朱的女儿。这样的朋友圈,表明了他的术业方向和造诣程度。他的著述有选编、修纂、撰著三大类。选编《经济考》若干卷,工程浩大且具有开创性意义的是《皇明文选》20卷。
《皇明文选》是较早的明人文章总集,分为30类,为后来各种明文总集的编辑打下了基础。所纂《嘉靖三十一年福建武举录》,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馆。所纂《马政条例》,得到《四库提要》的较好评价。这个“较好”评价已经很不容易了,《四库全书》的评论从来是不怕下刀重,砍死人不偿命。此书在天一阁文管所藏有明嘉靖二十九年刻本。所撰《春谷集》,皆晓畅可读。
作为一个学者型作家诗人,宗元是有文学主张的,他在《皇明文选引》一文中说:“夫文也者,所以经纬天地、昭叙伦纪、阐发幽微、彰宜灵性者也。是故物感而情生焉,情生而声发焉,声发而言成焉。文者,又言之精者也。”绝对不是那种信马由缰不知所云的写作者。
宗凯是个文思如涌的人,“每伸楮挥毫,辄数百言不能休”。宗凯著有《棠溪集》,棠溪是故乡的一个小地名。吴国伦评价他的诗文可与汉唐名家媲美,云:“所著《棠溪集》数十卷,诗文并拟汉唐诸名家,而《端居赋》与《七叙》诸篇,尤为士林所脍炙。”宗凯的《小岩诗》清淡有味,臻于化境:“千仞岩高俯翠微,晴岚袅袅静朝晖。衡门皂帽何为者,白首看山兴不违。”这是他晚年归乡所作,倚岩俯瞰,风光静美。清贫自守、恬然自适的诗人情怀,令人感动。
宗伊的官做得最大,著述也最丰富。因杨继慎案辞职,辞职时为郎中,居家17年后,起为南京吏部文选司郎中,然后,一路升到户部尚书,再转吏部尚书。著作方面,地方志就编了三种,有嘉靖《浮梁县志》,任浮梁知县时修。还有嘉靖《崇阳县志》和万历《南京应天府志》,可谓人走到哪里志修到那里。《南京应天府志》被《四库存目丛书》收入。职官志多达四种,分别是《南京吏部志》《留铨志余》《南京尚宝司志》《南京大理寺志》。这些志书均进入《四库总目提要》视野,《南京吏部志》还被赞为“网罗散失,以成此编,颇为详悉。”另作《皇明表忠录》,编《皇明奏疏类抄》。
诗文著作类有《尚书奏议》《少泉先生文集》《少泉诗集》。《湖北诗征传略》评价:“公勋业彪炳,诗非所务,一脔染指,未为不知味也。”宗伊79岁卒。御赐祭葬,谥恭惠。崇阳原居人士,历代获赐谥号者,唯汪宗伊一人。
五
在崇阳大地上,有许多关于汪家的文物古迹。崇阳乡贤祠祀18位乡贤,汪家文明、文盛、宗元、宗伊四位进入。父子兄弟都宪坊,为云南巡抚汪文盛、江西巡抚汪宗元、南京掌院事汪宗伊立。恤功坊,在羊港,为大廷尉汪文盛立。敕葬坊,在孔塘山,为汪宗元立。尚书坊,为汪宗伊立。敕使祭葬坊,为汪宗伊立。这些牌坊都不在了,但他们的长眠之地尚存。汪文盛、汪宗伊父子墓,在县东三十里羊港、官月二山。汪宗元墓,在县南棠溪岭。白泉书院,在大集山麓,汪文明、汪文盛兄弟读书处,也是他们的后辈常来常往之所。茅井村柘林畈长寿寺,据说是明朝两部尚书汪宗伊为双亲祈年所修。汪宗伊早年在附近私墅读书,曾到私塾旁的小庙许愿,若自己将来功成名就,必来修建此庙。汪宗伊官至尚书,夙夜在公,为国为民,任劳任怨,把许愿的事忘记了。某夜梦中遇见一老者提醒,故修此庙,命名长寿寺。
顺治年中,宗伊后裔汪魁重修长寿寺,现在只有遗址可凭吊了。
崇阳是提琴戏之乡,上演剧目达100多部,其中创作剧目却不足10部,在为数不多的创作剧目中有一部《汪尚书传奇系列》,演绎的是汪文盛汪宗伊父子的故事。
崇阳进士共56位,生平事迹搬进提琴戏的也只有汪家父子和王应斗3位。
李专 咸宁市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