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荣
蝉鸣初响时,黄土高原的麦子就黄透了。大人们握着镰刀走进齐腰深的麦浪,弯成一片沉默的弓影。我们这群孩子像撒欢的麻雀,等最后一捆麦子被摇摇晃晃的牛车拉走,便背着竹编担笼扑向麦茬地。金黄的战场残留着麦穗,如同星辰遗落人间。
哥哥总走在最前头。他高挑的身影在烈日下投出细长的影子,微卷的黑发沾着麦芒,汗珠顺着脖颈滑进粗布领口。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能捕捉到麦茬间最隐秘的闪光——或是半掩在土里的麦穗,或是藏在田鼠洞口的麦粒。弟弟像颗滚动的汤圆,圆脸蛋晒成了熟透的柿子,总爱把拾到的麦穗举过头顶,冲着姐姐喊:“我又找到一颗北斗星!”
姐姐的担笼里永远码着整齐的麦穗束。她蹲下时垂落的辫子发梢轻扫过麦茬,指尖像春蚕啃桑叶般灵巧,总能从牛蹄印里挑出完整的麦穗。妹妹的羊角辫总粘着麦草,她提着粗布口袋在田埂上蹦跳,突然惊叫着跳开,原来是把金龟子当成了麦粒。
甘肃麦客的秦腔吼声在远处麦田上飘荡。那些皮肤黧黑的粗壮高大汉子们,腰间别着磨得发亮的3把镰刀,把割下的麦子捆成小山。他们经过时,空气里便多了一股浓浓的旱烟与汗水的混合气息。大人们的草帽在麦浪里浮浮沉沉,我们学着他们的样子,把麦穗在掌心开心地搓出金黄的珍珠。
比赛总是从正午开始。蝉鸣声里,六个担笼沿着麦茬地整齐排开。哥哥用麦秆在黄土地上插划出楚河汉界,妹妹踮着脚往自己领地偷偷撒麦穗充数。突然有灰影掠过麦茬地,野兔像支离弦的箭,把我们的惊叫声甩在身后。弟弟的草帽飞上了天,姐姐的麦穗散成金色的雨,等尘埃落定,才发现那狡黠的兔子正蹲在麦茬地土坎上抖胡须骄傲地看着大家呢。
蛇蜕是麦田馈赠的琥珀。那天我们拨开马齿苋丛,看见完整的蛇蜕像件透明的铠甲,阳光穿透时折射出七彩光晕。哥哥用麦秆挑起这蜕变的证据,弟弟吓得躲到姐姐身后,却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蝉蜕挂在酸枣树上,螳螂卵粘着麦秆,这片收割后的土地,正上演着无数隐秘的蜕变。
最惊心动魄的是与黄鼠狼的遭遇。我们在老柳树荫下歇脚,发现树根处有黑黢黢的洞口。弟弟提议给“地宫主人”送水降温,于是六个水壶里的甘泉全灌进了地洞。正得意时,湿漉漉的黄鼠狼睁大双眼倏地破水而出,金黄的皮毛滴着水珠,像团燃烧的火焰。我们尖叫着逃窜,它却不追,站立在土堆上抖毛,溅起的水雾里竟晃着道道彩虹。
奶奶的蓝布衫是麦田里缓慢移动的云朵。七十岁的老人挎着柳条筐,佝偻的脊梁几乎与麦茬平行。她教我们辨认“麦客漏”——收割时最易遗落的麦穗总藏在田鼠洞旁,或是牛车辙印的凹陷处。布满老年斑的手在土里翻找,像在抚摸大地的掌纹。暮色里,她筐底的麦穗闪着微弱的光,比我们所有人的收获都亮许多。
交完学校的任务麦,余下的麦粒在合作社换了三个西瓜。那天黄昏,我们围坐在麦秸垛旁。刀刃刚碰到瓜皮,清脆的炸裂响惊飞了晚归的麻雀。红瓤淌着蜜汁,黑籽像撒落的星星,我们又累又热又渴又开心,都迫不及待了。奶奶把最甜的瓜心分给我们,自己啃着淡粉的瓜皮。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身后那片拾净的麦田里,仿佛六株等待收割的庄稼。
蝉声渐弱时,打麦场上的欢声笑语和碾场声也歇了。新麦入仓的夜晚,我总梦见自己变成一株麦穗,躺在温热的土里,听蚯蚓在黑暗中翻土,等来年孩子们欢快的脚步踏醒春天。那些遗落的麦穗,原来都是大地故意留给孩子们童年的礼物。
作者简介:
邓荣,女,中学教师。番茄小说签约作家。中国散文网会员,特约编审,专栏作家。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写作感言:笔剑梦马是作家眼中的生活盛宴,是一场心灵的狂欢之旅。我是拿笔当剑,以梦为马的签约小说作家,以墨为舟,遨游文字海洋。诗词歌赋,皆是我的情感密码,解锁生活的万千色彩。那些稍纵即逝的激情火花,心灵的暖阳,感动的泪滴,亦或欢笑与愁绪的交织,都逃不过我的笔尖,每一个字符都跳跃着生动与幽默的生命火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