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无法还乡》 作者:吴秀明
又开始收拾行囊了。两年前在西安整理家当时,尚能仔细打包发托运,如今面对满屋旧物,竟发觉大半都该弃了。黑色的手提包里还塞着千禧年工地帐篷里的手电筒,光束早已锈成河西走廊的晚霞色。疫情期间用于腾讯会议的投影仪在立柜里打着鼾声,数据线的接口结着盐霜——那是松花江雾气与阳关风沙的结晶。
年轻时总把梦想当作名词,挂在嘴边像枚生锈的徽章;如今才懂,它原是个动词——是不断走出去的脚步,是每一次把过往推得更远的决绝。就像此刻,当我抚过《河西走廊志》卷边的书脊,指腹突然触到二十年前刻在扉页的暗号:那是用地质锤敲击出的等高线,如今已与月牙泉的沙粒长成一体。
那些陪我辗转千里的戈壁奇石在纸箱里硌着箱壁,玛瑙纹路间还嵌着阳关遗址的风沙。釉色斑驳的粗瓷茶盏盛过无数个异乡的晨昏,此刻倒扣着,像口被时光封印的井。夹着沙枣花书签的旧册子突然滑落,泛黄的花瓣簌簌抖落,在书页间突起的折痕上投下细碎的影——那折痕原是母亲教我叠的纸船,此刻竟在祁连山雪水的浸润下缓缓舒展。
手指抚过书页,突然想起在中山铁桥上那个飘雪的除夕。白塔山上的灯笼次第亮起,朱砂红的暖光淌过游子蜷缩的肩胛,铁桥的铆钉在积雪上凿出九曲回肠的纹路。我数着桥面铁艺雕花的瓣数,心里默默丈量着与老宅堂屋的距离。此刻雪粒突然变得绵软,像谁将天际的云絮揉碎了撒落,有游人举着糖葫芦经过,冰糖的脆响惊醒了桥头的石狮子,它衔着积雪的嘴角竟泛起一丝慈悲的笑。
他们此时是否会想起,那盏总在年夜饭桌上为我留着的青瓷碗?碗沿的裂纹像黄河蜿蜒的支流,盛着母亲用二十年光阴煨透的老母鸡汤。那年我摔碎碗沿时,她正往灶膛添最后一把松木柴,火光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明明灭灭。如今我试着用金缮工艺修补粗瓷茶盏,漆艺线条里渗进当归种子的苦香,裂纹竟开出细小的金箔花。
故乡的晨雾里总飘着往事的残屑。早市豆浆摊升腾的热气中,会突然浮现嘉峪关城楼的轮廓,飞檐上蹲着的嘲风与祁连雪峰重叠;松花江的渔火明灭时,耳畔却响起敦煌夜市手鼓的节奏,那节奏里混着卖杏干老妪的波斯语吆喝。在生鲜超市的米柜前,我忽然陷入选择困境:东北珍珠米粒粒如霜,河西走廊小米泛着赭红,最终将两种米掺进电饭煲,煮出的粥竟泛着敦煌月牙泉的波光。
老同学酒过三巡的乡音里,我竟下意识用西北腔接话——二十年的漂泊早已把乡音腌成了杂拌儿,像母亲晒在屋檐下的辣椒串,红艳艳地滴着岁月。这才惊觉,自己早成了王明珂笔下那个"在两种乡愁间走钢丝的人",而梦想就是那根越走越细的绳索,细到能看清每根纤维里渗出的盐霜。
那些年像株被连根拔起的蒲公英,先是被时代的朔风摁在祁连山北麓,又在甲子之年飘回黑土地。工地上飞扬的尘土钻进肺叶,手电钻与水泥混凝土的撞击声震得耳膜发麻,鞋磕包里永远抖不净的黄沙在深夜硌着脚踝。
这些记忆的切片,在某个起霜的清晨突然显影:当我在故宅的废墟上发现二十年前的黑板,粉笔灰早已渗进木纹,擦拭时露出"要去远方"的幼稚笔迹——那字迹歪斜如幼驼初涉沙丘,却在新刷的墙漆下泛着磷光。
如今我站在两段人生的接缝处,看努敏河的雾凇与河西走廊的沙尘在记忆里交织。或许生命的丰沛,就在于让黑土地的老柞树根须,与戈壁滩的骆驼刺在地下悄悄握手。就像沙漠胡杨,一半枝叶追着风跑,另一半把影子钉进大地。当故乡的野菊花与张掖的沙枣花在梦中同时绽放,那无处安放的乡愁,终将成为滋养余生的沃土。
昨夜梦见自己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仿佛是二十年出发的情景。仪表盘蓝光浸透掌纹,收音机里飘出《橄榄树》的旋律,竟是磁带A面最后一曲。后视镜中,后备箱盖粘着的枸杞枝突然簌簌落籽,红玛瑙般的果实滚过2019年的出厂铭牌——那排数字早已锈成河西走廊的晚霞色。母亲临终前攥着的当归种子,此刻正顺着墙缝渗入楼前松软的土层,在月光下长出细小的绿芽。
收拾箱子的手突然停住,留下那本《西域风物志》没舍得扔。扉页上还粘着黄河岸边的沙粒,轻轻一抖,就扬起漫天的柳絮。窗外的丁香树突然簌簌作响,枝桠间漏下的月光像极了敦煌壁画里的飞天绶带,轻轻系住了南北两地的风。
2025年6月4日绥棱林业局月牙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