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事如风
文/王宇鹏(陕西)
曾祖父是商县第一批剪掉辫子的人。他思想开明,仁义敦厚,方正耿直。他是稻湾较早接受新文化的人。民国十一年,曾祖父被推选为商县参议员。他以礼齐家,耕读传家;说话洪亮,嗓门如雷。参加国民参议大会或大荆商会时,他才脱下破烂不堪的粗布短衫,换上青布长衫。戴金丝礼貌,鼻梁架一副水晶石头镜,显得丰神俊逸,精明干练。 他主持修建家乡第一座水磨坊、兴办水磨湾义校、稻湾油坊和砖瓦窑。因造福乡里,为家乡教育和生产劳力费神,被人们尊称“水浒先生”。
曾祖父49岁那年,“龙抬头”那天。天刚麻麻亮,他便到稻湾水磨湾疏浚龙渠,准备开闸放水,让乡亲磨杂面以度春荒。据说因冲了龙王的喜,身体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倒下头就再也没起来。家人从南泥湖请了懂阴阳的袁先生。袁先生用罗盘定了墓基四至,捻着胡须沉吟:看护好吉地,挖到青石板停下。且记:青石板动不得。
曾祖父的族弟获知秘情,趁吃饭间隙,挑唆憨厚的看守娃离开。他急匆匆撬开青石板,窃得一副并刃月牙状石斧,疯疯癫癫跑回家,关了楼门后门,供奉于中堂,燃烛焚香跪拜,念念作语。曾祖父得知实情,气息奄奄地说:“……要……回……来……” 两家争斗,仅拿回来一只。
曾祖母也姓王,娘家在西峪梨树坡根。她深受曾祖父影响,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她很立脸,能独当一面。曾祖父去世后,曾祖母横下决心要完成曾祖父未竟的遗愿。她白天经管木匠和泥瓦匠修缮四合院,晚上还要趁着月光去水磨坊磨面。墙窝有两盏桐油灯,灯光摇曳。昏淡的暗影里,曾祖母银白发髻上的木簪油光发亮。她身瘦骨立,行动自如;形单影只,目光柔和而坚毅。曾祖母坐在光滑乌亮的矮板凳上,顶针与面箩撞击出咣当的脆响。面箩在箩架上游移,曾祖母的年轮也随之被揉碎在艰涩岁月里。曾祖母磨好了面,趁着澄明月色,迈着伶仃的小脚从河畔的吃水井担水。一个时辰才担六担。等到墙角的大木梢盛满了水,已是深夜。曾祖母和衣入睡。第二天早上,匠人干完活吃饭时,有木匠惊异地说:“这几天咋没见这家人上磨子、担水。这么多人吃啥?” 曾祖母分说后,匠人佩服得直竖大拇指。
曾祖父曾祖母相继离世,家族矛盾纷起,家道中落。到了我祖父那一代,大大小小九口人,家徒四壁,常常饥寒交迫。为混口饭吃,我爷给三朋爷家放牛。当时三朋爷祖上也是秀才,家里牛多,常雇我爷给他家放牛。爷冬闲时间,回家吊挂面谋生。挂面晾干,用弯刃切面刀将面切匀。我姑和叔伯帮忙码放趸齐。二斤一大把,用麻刀纸裹紧了,外贴方形红纸,细麻绳绑密实。整够六十把,分放两大两小圆面笼。两遍鸡鸣,摸黑起身。爷担八十斤,大伯挑五十斤,沿河堤翻山越岭六十里,饭巳到大龙庙。两三点卖完面,籴些小麦或苞谷、豆子等杂粮,后半夜才能赶回家。
大伯十五岁那年正月初三。爷第一次指教大伯陪他出峪。鸡叫两遍,爷俩便起身,门外伸手不见五指。爷俩借着星光行走在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砭骨刺髓。大伯身穿破絮夹袄。沟峪两边黑魆魆的密林不时传出野狐子、老鹘和狼的怪叫声。大伯担着面担,赶不上爷的脚步,他越走越惊怕,越惊怕肩膀越磨得生疼。大伯和爷拉开了距离。到了黄疙瘩山脚下,天麻麻黑,怪叫声不绝于耳:咕咕咕……嘎嘎嘎……呜呜呜……空谷传响,凄厉不绝,像婴孩儿了笑,又像是妇人哭泣,阴森恐怖,吓得大伯担着面担,掉头往回跑。天大亮,才跑回家。大伯悄悄地将面担放在门过道的山墙根,出楼门,躲到房后坡的橡树荫里。大清早, 婆出门担水,见面担,甚是生疑。问人,人指房后坡说我大伯藏起来了。气得婆拿了一截麻杆,小脚快跑上了房后的嘴头山,气喘吁吁地哭喊:“政……娃……子……”大伯不忍心婆哭,低着头从树荫深处走出来。婆刚举起麻杆,见到红着眼的大伯,扔了麻杆,抱着大伯哭。大伯说:“我不怕担子磨肩,单怕独自听野狐子叫,像哞娃子哭,又像老汉子笑哩,狼还蹲在田家沟噢呜噢呜地叫……我撵不上我大,路太远太难走,只得担着面担往回跑。”大伯擦了婆的眼泪说,“你若是不信,梨树坡大橡树还有我抹的鼻涕,鼻涕给我助怕怕嘞!”婆不哭了,搂着大伯说:“怪我跟你大没办法,叫我娃遭罪哩!”
婆是南泥湖袁家女子,贤淑勤苦。寒冬腊月,她帮爷磨麦,和面、抻面,吊挂面。夜里还要上织布机。深夜,“哐嘡哐嘡”的织布声伴着一家老小入眠。梭子引着纬线在经线间穿梭,像婆的小脚,在密密匝匝的人间穿行。婆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她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稳健匆忙。三五天织好一匹布,浆洗,煮靛染色,晾晒后还要用棒槌捶软和,然后剪裁缝缀成粗布衣衫。她右中指带着的顶针长在肉里,算是她唯一的饰物。祖母按大伯身量缝好夹棉衣夹棉裤,给大伯穿。大伯出峪担面穿着粗布夹袄御寒。夏天抽出烂棉套芯,当汗衫子穿。大伯高大结实,衣服实在穿不上身,才传给二伯,二伯传给三伯,依次传到到六叔穿的时候,夹袄子已成破抹布。六叔哭着不穿,那年月还有啥可穿。
冰天雪地,北风呼呼地吹,冰溜子象剑象刀。贫苦家的孩子只能靠着山墙挤游游晒暖暖。隔壁老妪看见一疙瘩一疙瘩露着腚的穷小子,吐着口水说:“龙生一子定乾坤,猪生一窝拱墙根!”我父亲听后哭着给婆告状。婆擦去父亲的眼泪说:“怪我跟你大没本事!我娃不着气,要争气,长大象你爷有本事了,就没人敢辱践咱啦!”祖母的话反倒成了父辈自强不息的奋斗动力。婆风湿痛在冬夜疼得要命,她就用碎瓷片扎得出血止疼。可怜她经常抱着腿哭到天明。
青黄不接,婆从野外挖野菜,在照得见人影的清汤寡水里煮了给孩子们分匀吃。六叔最小,婆经常将碗底沉淀的糁粒给他吃。饿得六叔哇哇直哭。婆边哭边对着饭碗说:“啥时能吃一顿香香的糊汤杂面就行了!”婆边说边擦眼泪说,“我娃啥时能活得跟人样!”遗憾的是婆在去世前都没沾上一口稠饭。
大过年实在没啥吃,爷哭着将麸子皮搅在清汤里。婆在锅里下点干萝卜缨子给一家人当年饭吃。东峪苏湾莲台子王虎山家里粮多,爷就担回人家的麦子,磨了面后给人家吊挂面,留麸子皮偿做工价,麸子皮给一家人过年吃。正月初三,王虎山翻房后坡梁来我家担挂面,爷用称给人家称好了,王虎山还弹嫌面太潮。爷哭着说:“叔,您老嫑急,我给您老晾干,称够分量,过了破五,我给您老担家里。”王虎山转身,看到我父亲碗里清溅溅的麸子汤,哽咽道:“启运,启运,大过年的你咋给娃吃这?”爷说:“没啥吃,都要给娃吃观音土啦!”王虎山指着我父亲说:“娃呀,跟你大今晚上来我家,我再给你戳两斗麦,给我吊五十斤挂面,麸子和黑面我都不要,留给你们过大年!”
天擦黑,王虎山转身刚走,爷吩咐我父亲和他翻山去苏湾莲台子王虎山家,戳了人家粮食。爷背七十斤,我父亲背十斤。那年我父亲七岁。他点着松丁照明,山路湿滑,我父亲说:“大,歇会!”爷苦笑着说:“好……”父亲大口大口啃着王虎山给他的白馍,手心接着掉下的馍渣。吃完了,才记起王虎山给爷的黑馍,忙从怀里掏出黑馍给我爷吃。爷说:“娃,滴水之恩要报哩!”
苦难日子里,爷没穿过一件完整的衣服,没吃过一顿饱饭。立春还穿一件胸前有大洞,后背露肉的条绒夹衣。那是他从旧衣摊买的唯一的衣服。爷给三朋爷放牛,后来就穿着那件缺前心没后背的烂条绒去世。去世时蜷缩在人家牛棚里。那年爷四十九岁,六叔还不到一岁,姑姑刚嫁到李庙周村。
【作者简介】王宇鹏:麒麟作家联盟副主席。十余篇作品在《中原文学》《南方文学》《大武汉》《青年文学家》《时代作家》《华文文学》《三角洲名家名典》等杂志获奖。有70余万字的作品在各级纸刊媒体发表。代表作《稻湾记忆》系列。《老丫文苑》特约诗人!
【老丫文苑 :创始人】陈艳丽,女,汉族,吉林松原人。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 ,《华夏诗词文学社:社长主编》江南诗词协会会员。作品有诗词、散文、小说《老丫》。经常发布在《华夏诗词文学社》《江南诗絮》《都市头条》《北方都市文化》《松原日报》《温馨微语》《艺苑百花》《巴马文化社》《中国爱情诗刊》《花花上酸菜》等报刊与微信公众平台。(图片均来自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人,立即删除。1830443979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