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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蛰龙》与曲迁乔

文图/孙方之

一

蒲松龄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中有一篇精短小说《蛰龙》。小说精短，连标点符号计186字，全文照抄如下：“於陵曲银台公，读书楼上。值阴雨晦冥，见一小物，有光如萤蠕蠕登几。过处，辙黑如蚰迹。渐盘卷上，卷亦焦，意为龙，乃摔卷送之。至门外，持力良久，蠖曲不少动。公曰：“将勿谓我不恭耶？”执卷返，仍置案上，冠带长揖而后送之。方至檐下，但见昂首乍伸，离卷横飞，其声嗤然，光一道如屡，数步外，回首向公，则头大于瓮，身数十围矣；又一折返，霹雳震惊，腾霄而去。回视所行处，盖曲曲自书笥中出焉。”

《聊斋志异》手稿珍藏本《蛰龙》配图

从排序看，是蒲松龄早期的作品。故事讲，在一个濛濛细雨的阴暗天气，周村（於陵邑，汉县。在周村南2公里处。旧时指代周村）曲银台（实际职务为通政使司通政使，为曲迁乔最高职务，习惯称他“曲银台”。此职务在宋代称为“银台”，故民间以古代官职称之）在楼上读书，看见一个动物，发出萤火虫那样的绿色荧光，慢慢爬到了挑山几子上。它爬过的地方乌黑一道，如同一条蚰蜒爬了过去。它静静地盘在挑山几子上的一本书上，这本书也被烧焦了。曲迁乔心想这可能是一条龙吧？就捧着书卷送它到门外，但是曲迁乔捧着书本站了许久，那物像蠖虫那样卷曲着不动。曲迁乔说，你嫌我不恭敬吗？他拿着书卷又回到屋里，把书卷放到了茶几上，穿上官服，作了一个揖，又去送它。才走到屋檐下，只见那物抬起头来，离开书卷，一道火光，横着飞了起来，发出“嗤嗤”的声音。几步之后，回过头来朝向曲迁乔，只见那物的脑袋像是大瓮那样大，身体足有几丈长。那物又折回来，像是下雨前打了一声霹雳响雷，电光石火，腾空直上云霄。再去看它走过的足迹，只不过是从书橱中爬出来的一条小虫子而已。

这篇小说讲了一个有关龙的故事。龙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动物，为鳞虫之长。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把龙视为文明象征、精神图腾。传说龙能飞行，善变化，会行云布雨，腾云驾雾。这些特征这篇小说都体现了出来。当然，蒲松龄是借助曲迁乔之名，叫人们看到了龙是无所不能之神物。曲迁乔确有此人。我们分析一下蒲松龄为何要把此事安排到曲迁乔身上。

二

曲迁乔自传墓志铭

曲迁乔祖籍为冀州枣强人，“惟曲氏之先，为直隶枣强人。我明兴，有公讳思明者迁至长山，遂为长山人，居城（长山城）南周村镇。”这是曲迁乔《自传墓志铭》开头一句话。这里他没具体说迁居到了周村什么地方。但是周村人都知道，曲氏家族在周村南下河西邻付家庄落籍。到曲迁乔这辈是第七世。至今付家庄尚有曲氏后裔30余人，集聚在更道胡同。也有历代外迁者不知几许。

付家庄（更名为“前进”）更道胡同

付家庄建村于元朝以前，付姓立庄，人口不繁，现在只有一户付姓后裔。两条贯穿的东西大街，分别叫“付前街”“付后街”。由于淄博六中坐落于付家庄府前街之西，付前街于20世纪80年代更名为“育才路”，付后街的民房已经在40年前被拆除，修建为新建路。由于明末清初三边总督、吏部尚书李化熙于明朝末年，在此村建有一座5层大楼，俗称“李家大楼”，后人便牵强附会,将“付前街”“付后街”衍化为“府前街”“府后街”。

曲迁乔兄弟三人，他是长兄。他出生于明嘉靖二十年（1546）五月初五日，付家庄东街（现今更道胡同）之里居。那年他母亲18岁。他因读书处以衣带水，围绕上达，故号带溪（据分析，他的读书处是归隐故乡后所建，“带溪”之号也应是他致士之后所起）。曲迁乔有两个儿子，长子浩如、次子汪如。他二弟名曲迁梧，以廪生身份被选拔为山东茌平县教谕，三弟曲迁中，在家种地。曲迁乔刻苦读书，万历五年（丁丑年，1577）考中进士，先做观都察院政实习生（观政：士子进士及第后如果进京，并不立即授官，而是被派遣至六部九卿等衙门实习政事，这就是明代进士“观政制度”。此制度肇始于明洪武十八年，贯穿有明一代，至明末尚存。）8年之后的（丙戌年，1586）万历十四年，授户科右给事中。由于曲迁乔人品道德极佳，做事认真、稳重大方、效率极高，处理复杂实务能力很强，得到了一干大臣称赞、推荐，之后几年连任工科左给事中、礼科给事中，再升刑科都给事中，再升浙江布政司右参政，兼按察使司佥事，又升按察使、陕西右方伯（布政使司的别称，相当于今天的省长）。万历二十七年，调任广西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司。再升任顺天府尹。最后一职为通政使司通政使。这是一个要害部门的要害的职务，负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等事项，相当于现在的国家信访局、国务院办公厅信访室、国家纪律检查委员会信访室、中组部信访室。它可以筛选哪些信件速呈递，那些信件缓呈递，那些信件不呈递。置通政使一人，正三品；左、右通政各一人，正四品；左、右参议各一人，正五品等。凡朝廷大政、大狱及会推文武大臣，通政使也参与讨论。他在这个岗位上，刚正不阿，不徇私情，为民办了许多好事。他70岁致仕归家，官居三品。他是一个平民的孩子，没有背景，没有靠山，通过自己刻苦奋斗改变了人生命运。从他《自传墓志铭》可以看出，他很知足：“五年邑令，十载谏官，外补淮阳，远入西粤，内外四考，三荷恩纶，乃有顺天之擢，得瞻日月之光。”

三

蒲松龄写他“读书楼上”遇“蛰龙”这件事时，他已经退休。这时候他与刘一相（刘家寨子）、韩取善（韩家阿）、韩翠善（韩家阿）被称为“四进士”，被聘请到董永祠讲过学。此时他写过一首七言诗《谒董孝子墓》：

典身董子系吾乡，庙貌重新闾里光。

耿耿精诚通霄汉，飘飘织女下云章。

孝思关心人欲泪，祥呈和气地无霜。

几回瞻谒多惆怅，蓼莪诵罢吁穷苍。

他们四人的诗，镌刻在董永祠的石碑上，现在石碑仍然藏于淄博市博物馆。他是大官，又是名人，声望、道德在民间有口皆碑。当时的风气与制度允许他娶数个夫人，但是他只娶王氏一人。这件事情在当时民间传颂一时。至今有关曲迁乔爱情专一的故事流传民间。他在自传墓志铭里写道：“乔自归里，杜门却扫，教子弄孙明农外，手执一卷而已。建逍遥楼以成父志，与以圣谕六言劝诲乡人。世情冷暖不较也，时政是非不言也，人事长短不计也。自惟有生必有死，死当有志，近世语多失实，乔心耻之。”“而自少至老惟见夫人王氏一人，故后不再娶。五十年闭关，淫泆之行，敢谓绝无。”这是蒲松龄叫曲迁乔遇到蛰龙的关键所在。龙为吉祥之物，必遇有德之人。

曲迁乔在世75年左右，卒于1621年前后（明朝天启元年前后）。死后葬于付家庄东北曲家墓田。按规制，墓前设墓道、石像生。1958年地面上的石像生、墓碑、供桌石，被砸烂拉到炼铁厂扔进猪嘴炉里，做了炼铁之催化剂。坟墓被掘，封土被夷为平地。20世纪90年代初期，淄博毛毯厂在此施工，无意挖掘出曲迁乔坟墓。墓中残缺的石灰石墓门石等大件石头，运到文物管理部门保管，砌墓砖石就地掩埋。

曲迁乔墓门石

曲迁乔《自撰墓志铭》最后写道：“姓虽曲，而心则直。事亲竭力，事君尽职。一夫一妇，始终靡忒。建兹新兆，祖茔之侧。亿万斯年，是训是则。”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300余年之后，竟是这般下场。死了都睡不安稳。

曲迁乔墓门石

四

2024年，我主编《和平社区志》，遇到了一件令人疑惑的事情。曲迁乔写作《曲迁乔自传墓志铭》，已经远去了400多年，再加指向不明（惟曲氏之先，为直隶枣强人。我明兴，有公讳思明者迁至长山，遂为长山人，居城南周村镇——《曲迁乔自传墓志铭》。周村镇、付家庄虽紧邻，但是为两个村庄）。因此其出生地、读书楼引起了几种不同说法。其读书楼，有人说在付家庄之西南约250米之处的黄家渡口村北，即现在淄博六中南门外处。持此观点者说，“黄甲渡口”之村名来历，就是因为曲迁乔甲子年（天干地支纪年法）乘船渡过泔沟河到楼上读书。如果此说为真，那么“蛰龙”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了。其言之凿凿，说是20世纪50年代曾见过曲迁乔读书楼的遗址。如此，曲迁乔就可以算作和平社区人，写进《和平社区志.人物》篇顺理成章。第一、第二稿也已经把曲迁乔当作和平社区历史人物写进《和平社区志》。可是后来我几次到现场考察，并没有发现有人所谓“曲迁乔读书楼遗址”。经查阅资料，曲迁乔从中进士到去世40几年，也没有“甲子”之年。在讨论村志草稿与走访其他人时，都说此事不可采信，引起了我的警觉。志书所载之事，要求件件要落到实处，不能听风是雨，弄假成真，误导读者，那样将是一部伪史，将会拉低《和平社区志》质量。曲迁乔作为和平社区历史人物的说法不成立，没有采信曲迁乔读书楼在黄甲渡口村北之说。

前进村（付家庄）果园胡同住户杨树立（2025年6月1日下午采访。75岁）

关于他的出生地“东街”，也有不同声音。到底是哪一条东街？我反复阅读了他的《自传墓志铭》：“于嘉靖二十年五月初五日，生乔于东街之里居。”我恍然大悟，经采访证实，这个“东街”就是现今的付家庄“更道胡同”，由于位置在付家庄偏东路北（现在育才路北）当年就叫“东街”。至今付家庄曲姓后裔仍住在更道胡同（清中期打更人值班室住在此街，村人便以“更道胡同”名之，故约定俗成为“更道胡同”）里居住。曲迁乔的读书楼，建于离此处之南一箭之地的泔沟河北岸，现在为果园胡同最南头，泔沟河北岸。所以他说“以衣带水”，故号“带溪”。他的读书楼处，现今已经被开发商开发成为“理想城”楼区。尚有一片土地上，长满荒草杂树，用铁皮围住，面貌全非。曲迁乔当年就是在这里的楼上读书，蒲松龄叫他遇到了“蛰龙”。

曲迁乔读书楼遗址

付家庄、王家庄、黄甲渡口村以及曲迁乔读书楼（吕长军绘图）

五

曲迁乔出生时，他父母有段对话：“畴昔之夜，梦河西宅上起楼，高入青云，此吉祥之兆，应在此儿也。”这段话的意思是，曲迁乔的父母，那年在河东边的田野（畴，野外之意）里的小屋里睡觉，其母对其父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河西边的宅子上，盖上了一座高楼，这是一个吉祥的好兆头，应该应在这个孩子（曲迁乔）身上。他的家明明在泔沟河以北，有许多人不解曲迁乔父母为什么说“河西宅上”？这需要了解当时地理环境。那时候，泔沟河由南往北，沿青年公园西沿流来（和平社区一部分，以前为王家庄旧址西部，民房早已拆除，建起公园）在此处急转东流，成东西向，流到在曲迁乔住宅处，转了个急弯，再由东西向转为南北向，曲家住宅正在泔沟河向北拐弯处之西，故其父母说其宅在河之西。呈南北向大约50米后，再转为东西向，流进南下河街。南下河街就是周村的一条街，此为南下河得名来历。

古代人类逐水草而居，哪里有河，哪里就有人类生存。泔沟河两岸，自古水盈草丰，风光旖旎，是一处适合人类生存的绝佳之地。泔沟河是一条小河，从发源地长白山东麓（现今邹平市临池镇南北寺村）到长山南关汇入孝妇河不足30公里的地段上，分布着南河东龙山文化遗址至东周文化遗址、船沟龙山文化遗址至秦汉文化遗址、鹌子窝龙山文化遗址、沈家庄龙山文化遗址、鲍家庄龙山文化至东周文化遗址。这些遗址均为淄博市或山东省文物保护遗址。两千余年来，左右两岸，先后诞生过范阳、於陵、周村、平原（南北朝乔置）、武强（南北朝乔置）、长山等6座小城市，和南北寺、大小临池、东西阳夕、南北河东、上下丁家、古城、东董村、王家庄、黄甲渡口、付家庄、东西塘务、沈家庄、鲍家庄等几十个村庄。泔沟河进入周村城西郊，自王家庄北东折，元、明、清以来，南岸自西向东约800米的距离上，密集分布有黄甲渡口村、王家庄、太平庄三个自然村，河北岸有付家庄。

付家庄在清朝咸丰年间为防御捻军骚扰修建圩子墙时，就作为周村城区的一部分，被围在城内。民国三十五年，周村警察局绘制的地形图上，就已经把付家庄作为周村城区一部分绘制。

民国三十五（1946）年绘制周村城区图

1955年1月，大办高级农业合作社，南岸之黄甲渡口、王家庄、太平庄的初级农业合作社，与付家庄初级农业合作社合并，四个村子“合大堆”，成立“前进高级农业合作社”，一个大队老老小小3000余口人，上千名社员大呼隆，在一块干农活。1958年9月，成立周村人民公社，社员吃食堂时，“前进大队”只好以村为单位成立食堂。1963年2月，为落实“调整、充实、巩固、提高”的八字方针，泔沟河南岸3个村庄，脱离前进大队，成立“和平”大队。河北岸的付家庄，仍称“前进”大队。

周村城区城中村诸如“前进”“和平”“爱国”“建国”“永盛”“长行”“灯塔”“胜利”等烙有时代印记的村名，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有些不明这段历史的人，已经不知道其原来村庄的名字。

前进村（付家庄）杨树行子街

1984年社改乡，付家庄再称“前进”村。近70年过去，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前进村原来叫作“付家庄”的历史。偶尔在一些老人口中，会提及“西门”“付前街”“付后街”“杨树行子”“更道胡同”“果园胡同”“大伙巷”“周家胡同”“孟家胡同”等老地名。

前进村（付家庄）付前街（育才路）的傍晚

六

泔沟河（现称淦河），早就于1959年人工改道在王家庄取直北流，不再从付家庄与王家庄中间“一江春水向东流”。倘若曲迁乔一觉醒来，他还会找得到读书楼吗？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孔尚任《桃花扇》）。伤心秦汉经行处，万丈宫阙都做了土。（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蒲松龄也不会想到，他写的曲银台《蛰龙》处会变成这般模样？“蛰龙”到哪里去“蛰”呢？

2025年6月3日写毕于坐忘斋

感谢画家吕长军先生绘制泔沟河流经王家庄、黄甲渡口、付家庄示意图。

感谢前进村陈树立、刘玉英，西铺村毕迎春、区文旅局刘天权、杭永、闫涛等先生提供有关资料、信息。

参考资料：曲迁乔《自撰墓志铭》《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和平社区志》（草稿）。

孙方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淄博市周村区文化旅游局局长，第三、四届周村区作家协会主席。工作之余坚持文学创作48年。在市级以上十几家文学刊物、报纸副刊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结集出版有小说、散文、诗歌集19部。2005年，中篇小说《牛黄》获“山东省文化厅、山东省文联、山东省总工会文学作品评选”一等奖；2010年，散文《故乡的五棵老树》获中国散文学会“最佳散文创作奖”，并入选2013年度《齐鲁文学作品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