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与行的刻度
作者:杨东
暮色漫进窗棂时,笛膜在笛孔上微微震颤,像只欲飞的白蝶。我握着竹笛站在文化馆教室中央,谱架上的《姑苏行》被台灯照得发亮,那些跳跃的乐谱忽然让我想起多年前见过的秤星 —— 老秤匠指尖蘸着朱砂,在楠木秤杆上点下细密的刻度,每一颗都能掂量生活的分量。
学员们的笛管斜斜支在谱架前,像一片缺乏生气的竹林。当我讲解波音技法时,后排那个总穿靛蓝布衫的老人正用指甲刮着笛筒内侧,竹屑簌簌落在胶地板上;左手边的年轻人把笛膜贴成了麻花状,目光却飘向窗外追逐一只掠过的麻雀。我忽然意识到,此刻喋喋不休的自己多像巷口那台老掉牙的扩音机,声波在空气里撞出苍白的回响,却穿不透人心那层薄薄的茧。
这让我想起城西看守所那扇铁门。去年冬天,我给在那里当管教的老同学送冬储菜,正撞见一个断指的年轻人被押解回监室。他掌心攥着的纸团渗出暗红血渍,展开后却是节齐整的小指,指甲盖还留着咬啮的齿痕。后来听说,这个惯偷曾在保证书里写满悔过,墨迹未干就撬了第三家便利店的锁。当语言沦为反复拆卸的零件,断指反而成了最诚实的标点,在命运的判决书上按下血红的惊叹号。
记忆忽然拐进省文联那栋灰砖小楼。走廊尽头的编辑部里,总摆着两把藤椅:左边那位总把备课笔记抄在黑板上的语文老师,此刻正蜷在椅中读稿,鼻梁上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书页间夹着的红铅笔头短得像截蜡芯;右边那位曾在乡村大喇叭前口若悬河的干事,正用钢笔敲着桌沿,"这稿子里的意象简直是乱炖" 的声浪撞在玻璃窗上,惊飞了窗台上啄米的麻雀。两年后的调令下来时,藤椅上的茶杯还冒着热气,只是换了主人 —— 沉默的那位在选稿本上画满波浪线,而洪亮的声线已消失在返乡的绿皮火车汽笛声里。
案头的石英钟敲了八下,网站编辑面试的场景忽然浮现在笛音中。那个扎马尾的姑娘没说半句客套话,只是走到键盘前,指腹在按键上落得又轻又快,像春蚕食叶般把 "面试稿" 转化成屏幕上的铅字。当 150 个字符在 60 秒内精准排列,所有关于口才的炫耀都成了多余的注脚 —— 就像老秤匠最终只认秤星是否压得住斤两,职场的天平从来只称量指尖下的真功夫。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月光把笛孔筛成斑驳的星子。我忽然明白,语言本是衔来火种的信鸽,但若只在枝头聒噪,终会沦为屋檐下的惊弓之鸟。就像那个断指的小偷让血痕成为誓言,就像沉默的编辑用红笔重写文心,就像打字员的指尖在键盘上刻下履历 —— 真正的重量从来不在声量高低,而在是否能把言语酿成行动的蜜。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爬上笛身,我在新的课案上写下:"吹笛如行船,指下有风波处,自当少言。" 楼下传来学员们练习长音的笛声,虽不成调,却透着股拙朴的认真。这让我想起老秤匠说过的话:"秤杆要直,秤星要沉,称东西的时候,心要比秤砣还定。" 或许世间万事,都需要这样一杆丈量言行的老秤,让每句话都能压得住岁月的刻度,每步路都能在大地上踩出清晰的星子。

作者简介:
杨东,笔名 天然 易然 柔旋。出生于甘肃民勤县普通农民家庭,童年随母进疆,落户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三团。插过队,当过兵和教师;从事新闻宣传工作30年。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报告文学学会第二届副会长。著有报告文学集《圣火辉煌》《塔河纪事》和散文通讯特写集《阳光的原色》《风儿捎来的名片》,和他人合作报告文学《共同拥有》《湘军出塞》《天之业》《石城突破》《永远的眺望》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