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与行:岁月里的沉思录
作者:杨东
暮色漫过窗棂时,总会想起文化馆那间琴房。笛膜在暖光下泛着微芒,我握着竹笛的手指悬在音孔上方,那些关于 “言说” 与 “践行” 的往事便顺着笛孔渗出来,在时光里凝成琥珀。
一、唇舌与竹笛的悖论
初任吹笛教师那日,谱架上的《姑苏行》还带着墨香。我指着乐谱上跳跃的音符,讲倚音如何缠绕主旋律,讲气震音该在哪一拍泛起涟漪。学员们的目光却像散在琴房各处的笛膜碎片,有人盯着窗外掠过的麻雀,有人把笛身转得哗啦啦响。当我示范到高音区的叠音技巧时,角落里的年轻人正用指甲抠着笛孔边缘的蜡渍,指腹蹭过笛身的声响,竟盖过了竹笛清越的尾音。
后来常对着镜中的自己吹奏,看气息在镜片上凝出白雾。忽然懂得,当言说沦为自我陶醉的咏叹调,再华美的辞藻也不过是笛膜上破裂的纹路 —— 看似繁复,却漏走了音乐本该有的魂。就像那个断指的小偷,当他把带血的指节揉进纸团时,所有辩解都在骨裂声中碎成齑粉。铁门合上的刹那,万语千言终究抵不过一截沉默的指骨来得沉重。
二、粉笔灰与键盘的重量
记忆里有两个被借调到编辑部踱步的身影。乡村教师总把钢笔别在中山装口袋,选稿时指尖在纸页上逡巡如蝶,遇见不妥的段落便默默折起一角,再从抽屉里掏出新的稿纸重选。他的办公桌永远堆着两摞纸:一摞是用红笔改过的废稿,一摞是码得齐整的备用稿,纸页间的沉默比任何批注都更具分量。而那个广播员出身的青年,总在走廊里就亮开嗓子:“这篇稿子简直是白开水!” 话音撞在档案室的铁门上,惊起梁间的尘埃在光柱里乱舞。后来前者被调到了编辑部,在宣读调令那一刻,办公桌上半页稿纸没写完,墨水在 “粗糙” 二字上洇成了深色的痂。后者沮丧地回到原单位,在告别编辑部那天,连怨带咒地的声音在走廊回响,没有一个老编辑出来相送。
直到在通讯社见到那个应聘的姑娘,她没说自己拿过打字比赛的奖,只是坐在电脑前,指尖在键盘上落得像春蚕食叶。屏幕上的文字随着清脆的敲击声生长,150 个字符在一分钟里结成密实的网,网住了所有人晃神的目光。我忽然想起乡村教师办公桌上那叠被岁月磨圆了边角的稿纸,原来真正的重量从来不在舌尖,而在那些被反复打磨的句读之间。
三、民族的言说与行走
史书里总有些沉默的章节在发光。敦煌的画工们在洞窟里枯坐数十年,把飞天的衣袂画进岩壁时,没留下半句自诩的题跋;黄河边的纤夫们弓着背拉纤,号子声碎在浪里,却把千里河道踩进了民族的血脉。而那些朝堂上夸夸其谈的策论,最终都成了竹简上褪色的墨迹,反倒是田垄间挥汗的锄头,在泥土里刻下了真正的史诗。
如今再走过文化馆的琴房,总看见学员们伏在谱架前,笛孔贴着掌心沁出的汗。有人仍在为某个吐音技巧争执不休,有人却把笛尾抵在心口,让音符从肺腑里自然流淌。暮色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极了那些在时光里站成碑铭的沉默者 —— 他们从未大声宣告什么,却让生命在知行合一的刻度里,长成了岁月搬不动的山。
竹笛搁在案头,笛膜在晚风里轻轻颤动。原来言说与践行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当唇舌与指尖达成和解,当声音与行动互为注脚,那些在岁月里沉淀下来的,才是生命该有的重量。

作者简介:
杨东,笔名 天然 易然 柔旋。出生于甘肃民勤县普通农民家庭,童年随母进疆,落户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三团。插过队,当过兵和教师;从事新闻宣传工作30年。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报告文学学会第二届副会长。著有报告文学集《圣火辉煌》《塔河纪事》和散文通讯特写集《阳光的原色》《风儿捎来的名片》,和他人合作报告文学《共同拥有》《湘军出塞》《天之业》《石城突破》《永远的眺望》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