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 嫌 得 紧
作者:墨染青衣
第一章 醒木惊堂
季明远的钢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洇开一小片蓝黑色的墨渍。五月的芜湖已经热得像个蒸笼,镜湖水面泛着油亮的光,倒映着岸边那些歪脖子老柳树。他扶了扶眼镜,汗水顺着太阳穴滑到下颌,在泛黄的笔记本封皮上砸出一个小坑。
"昨日讲到赵钱孙这个犯嫌货..."
惊堂木"啪"地一响,季明远猛地抬头。茶馆中央的方台上,穿蓝布褂的老先生正甩开折扇。那声"犯嫌"像块烧红的炭,噗嗤掉进凉水里,激起满堂哄笑。季明远急忙翻开《皖南方言考据》,在"情感性贬义词"条目下匆匆记录:犯嫌——表面嫌弃实则亲昵的特殊情感表达。
"这老东西又瞎编。"邻桌穿工装裤的姑娘突然出声,她正用一根筷子搅着玻璃杯里的茶叶梗,"我爷爷根本不会说'赵钱孙李',他管这类角色都叫'张三那个现世宝'。"
季明远这才注意到姑娘面前摆着块"暂停营业"的塑料牌。她约莫二十出头,左耳上三枚银环随摇头动作叮当作响,右手虎口处纹着个小小的"囍"字。
"您是...?"
"程小满。"姑娘用筷子尖指了指说书人,"那犯嫌老头的亲孙女。"她突然凑近,季明远闻到一股子樟脑丸混着茉莉花茶的古怪气味,"语言所的?来收录方言临终遗言的?"
季明远耳根发烫。他确实带着社科院的《中国方言保护名录》编纂任务,但"临终遗言"这个说法太过刺耳。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台上又传来醒木声。
"列位看官,这赵钱孙为何犯嫌?"程三爷折扇"唰"地展开,露出"难得糊涂"四个褪色大字,"且说他昨日晌午..."
第二章 青弋江畔
次日的阳光像融化的玻璃浆,糊在青弋江两岸的麻石台阶上。季明远举着录音笔,小心翼翼避开那些晾晒在江堤上的被单。妇女们的谈笑声混着棒槌击打衣物的闷响,在江面荡出细密的波纹。
"死丫头片子犯嫌得很!"
一声尖利的呵斥让季明远差点摔了设备。石阶最下层,穿绛紫色罩衣的大婶正拎着件绣花袄子抖落水珠。她对面蹲着个穿校服的女孩,辫梢还滴着水。
"说了多少回,缠枝莲要顺着纹路搓!"大婶的棒槌在石板上敲出鼓点,"你当是搓抹布呢?"
季明远悄悄按下录音键。方言调查手册里写着:情感性贬义词往往在亲属间高频出现。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愣住了——大婶突然从竹篮底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裹着两块芝麻糖。
"吃了赶紧上学去。"糖块被粗暴地塞进女孩口袋,大婶转身时嘀咕,"天天来江边磨蹭,犯嫌不犯嫌..."
女孩笑嘻嘻地跑了,辫子上的水珠在阳光里甩出一道小彩虹。季明远低头看录音笔显示屏,发现刚才那段已经录了二十三分钟。他正犹豫要不要删除,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季老师偷录民间小调呢?"程小满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今天她换了件印着"芜湖米市"字样的文化衫,耳环换成了红色树脂材质,"想知道'犯嫌'的进阶用法吗?"
没等回答,她突然扯开嗓子:"王婶!您家卤干又咸死卖盐的了!"
江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哄笑起来。被叫做王婶的正是刚才那位,她举起棒槌作势要打:"小炮子子犯嫌!昨个是谁偷舀我半碗老卤汤?"
趸船上的码头工人突然插话:"王婶的卤汤能咸死江猪!"
"就是!比季老师的录音笔还齁!"程小满说完就拽着季明远往堤上跑。季明远踉踉跄跄跟着,听见背后传来王婶的笑骂:"两个现世宝凑一对,犯嫌得紧!"
第三章 雨耕山下
第三天清晨五点,季明远是被油锅的"滋滋"声吵醒的。旅馆窗口正对着雨耕山脚的早点摊,穿白色围裙的阿婆正在铁锅前忙碌,金黄色的油条在热油里翻滚膨胀。
"小炮子子天天来,犯嫌!"
阿婆的骂声带着奇特的韵律。季明远抓起眼镜,看见摊子前站着个背书包的男孩,校服胸口别着三道杠。阿婆嘴上骂着,手上却麻利地用报纸包好油条,又飞快地塞进去半根。
"谢谢婆婆!"男孩接过纸包,从兜里排出几个硬币。
"谢个屁。"阿婆挥着长筷子,"期末考不到双百,看我不告诉你奶奶!"
季明远突然理解了程小满说的"活体方言博物馆"。他抓起录音笔冲下楼,却在巷口撞见意想不到的人——程三爷正蹲在电线杆下喂猫,三只花斑猫围着他蹭来蹭去。
"早啊,季同志。"老人头也不抬,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猫比人懂事,给口吃的就冲你摇尾巴,从来不犯嫌。"
季明远蹲下身,发现老人在方言运用上简直是个魔术师。短短十分钟里,"犯嫌"这个词在他嘴里变换出七八种语气:抱怨孙子熬夜玩手机时是无奈的,提起老茶客赊账时是戏谑的,说到拆迁传闻时又带着尖锐的讽刺。
"三爷,您觉得'犯嫌'这个词最早是怎么来的?"
老人挠猫的手顿了顿。"你见过铁画没有?"他突然问,"芜湖的老手艺,拿锤子叮叮当当敲铜板。"三爷做了个捶打的动作,"外人看着像打架,其实是在錾花纹。'犯嫌'就跟铁画似的,听着是骂,里头藏着花样。"
正说着,程小满风风火火跑来:"爷爷!街道又来人了!"她瞥见季明远,补了句,"说是要搞什么方言保护座谈会..."
三爷慢悠悠站起来,猫群"呼啦"散开。"保护?"他冷笑一声,"先把我的茶馆保住再说。"走出几步又回头,"季同志,下午来听书吧,今天讲《赵钱孙大闹米市街》——保证犯嫌得很。"
季明远望着祖孙俩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方言调查正在偏离学术轨道。那些精心设计的问卷和采样表变得苍白无力,真正的语言灵魂藏在程三爷的醒木声里,藏在洗衣妇的棒槌下,藏在早点摊飘起的油烟中。
第四章 打坝腿
季明远第一次听到"打坝腿"这个词,是在程三爷突发中风的那个雨夜。
暴雨把镜湖茶馆的瓦檐敲得像面破鼓,他冲进门时,程小满正跪在地上给老人掐人中。茶馆里弥漫着打翻的茶叶和潮湿的木头气味,三爷的蓝布褂前襟沾着茶渍,右手还保持着说书时挥扇的姿势。
"救护车说堵在中山桥了。"程小满的声音像绷紧的弦,"爷爷刚才还在说'犯嫌'的三种变调..."
季明远蹲下来握住老人冰凉的手。三爷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听起来像"打坝腿"。
"他说什么?"
"叫我们别慌。"程小满突然笑了,眼眶却红得厉害,"打坝腿就是闲聊的意思,他总说天塌下来也要把故事讲完。"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季明远帮忙抬担架时,注意到三爷左手始终紧攥着——后来在医院走廊的灯光下,他们才发现老人掌心里躺着一枚生锈的铜钉,那是他年轻时做铁画用的錾子。
第五章 现世宝
拆迁告示贴出来的那天,芜湖下了场罕见的太阳雨。季明远举着伞穿过围观人群,看见程小满正用马克笔在告示上画了只大王八。
"现世宝来了!"卖卤干的王婶在人群里喊,"小满快跑,城管车拐过来了!"
程小满反而跳上石凳。雨丝在她发梢结成晶亮的水珠,那件"芜湖米市"文化衫被雨水洇出深蓝色的地图轮廓。
"各位街坊,这茶馆的地基是光绪年间芜湖米商的议事厅!"她的声音清亮得像摔碎的瓷,"我爷爷的爷爷就在这儿说《镜湖侠义传》..."
季明远突然意识到自己录音笔一直开着。背景音里有雨打梧桐的沙沙声,有早点摊阿婆的叹息,还有王婶突然拔高的嗓门:"小满说得对!我家卤汤的配方还是当年码头工会传下来的!"
城管的车在十米外按喇叭。季明远鬼使神差地站上石凳,举起社科院的工作证:"这里正在进行国家方言保护项目调研!"他声音发颤,"根据《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法》..."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季明远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程小满耳环晃动的轻响。
第六章 铁画生花
康复科的治疗师说程三爷能恢复语言功能是个奇迹。老人每天握着那枚铜钉在铝板上敲打,金属的震颤通过神经唤醒沉睡的记忆回路。
"这是铁画的底稿。"三爷把铝板递给来探望的季明远。上面密布的凹点组成奇怪的图案,像字又像画,"我们小时候学艺,先要在心里把图案喊出来再下锤。"
季明远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翻开笔记本,把三爷敲打的节奏记成五线谱,又对照《芜湖方言音韵表》——那些凹点原来是"犯嫌"在江淮官话里的七种声调变化。
程小满推着轮椅出现在门口。她今天戴了副崭新的银耳环,花纹是交织的枝蔓。"开发商同意保留茶馆了,"她晃了晃手里的文件,"条件是得配合旅游开发。"
三爷的铜钉"当啷"掉在地上。老人盯着铝板看了很久,突然说:"小满,把我那件蓝布褂拿来。"
当程小满抖开那件洗得发白的褂子时,季明远看见内衬上缝着密密麻麻的口袋。每个口袋里都塞着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打坝腿"、"现世宝"、"犯嫌"之类的方言词,有些已经褪色成淡褐。
"茶馆可以改,"三爷的手指抚过那些口袋,"这些得留着。"
第七章 枝头俏
立冬那天,改造后的镜湖茶馆重新开张。季明远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崭新的仿古招牌下挂着LED跑马灯,展示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示范基地"的金字。
"犯嫌鬼!"程小满从背后踹了他一脚。她今天穿着绛紫色旗袍,耳环换成了铁画工艺的铜制小扇,"嫌我们茶馆太花哨?"
茶馆内部其实保留得很好。原先的八仙桌还在,只是多了二维码立牌;说书台变成了小舞台,但台面中央嵌着三爷那块祖传的醒木。最让季明远惊讶的是西墙——整面墙做成蜂窝状的展示柜,每个格子里放着方言词条卡片和对应的老物件:王婶的卤汤勺、早点摊的油筷子、码头工人的帆布手套...
三爷坐在轮椅上主持开馆仪式。他说话还有些含混,但醒木拍得依然响亮:"今日不讲《镜湖侠义传》,咱们说说'犯嫌'这个词怎么从宋代俗语变成现在的小年轻打情骂俏..."
季明远在观众席悄悄按下录音键。背景音里有茶水沸腾的咕嘟声,有游客扫码的"滴滴"声,还有程小满凑在他耳边说的悄悄话:
"喂,语言学家,"她的呼吸带着茉莉茶香,"知道'枝头俏'什么意思吗?"
季明远摇头。这个词汇不在他的调查表里。
"就是…..."程小满的耳环擦过他脸颊,"我奶奶当年骂我爷爷的话。"她飞快地往他口袋里塞了张纸条,跑开了。
纸条上是三爷工整的毛笔字:【枝头俏——表面嫌弃心里爱,好比喜鹊闹枝头】
季明远抬头,看见程小满正在说书台边帮三爷调整话筒高度。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一群金色的喜鹊落在枝头。
他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郑重写下:《中国方言保护名录》词条示例——枝头俏(芜湖方言):以嫌弃形式表达的爱意,常见于亲密关系间。参见"犯嫌"词条。
【作者简介】
张龙才,笔名淡墨留痕、墨染青衣,安徽芜湖人,爱好文学,书法,喜欢过简单的生活,因为 简简单单才是真,平平淡淡才是福。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了过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懂得知足的人,即使粗茶淡饭,也能够尝出人生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