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
黄海的水是浑浊的,带着泥沙的黄色,像一碗永远沉淀不干净的泥浆。海风裹挟着咸腥和柴油味,黏在皮肤上,怎么也甩不掉。老张的渔船就漂在这片浑浊里,像一块被泡烂的木头。
老张今年五十八,打了一辈子鱼。他的脸被海风和日头晒得黝黑,皱纹像渔网一样纵横交错。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鱼腥味。他的船是条老旧的木船,漆皮剥落,船帮上长满了青苔,发动机的声音像得了肺病的老人在咳嗽。
这天清晨,老张像往常一样出海。天还没亮,他就摸黑到了码头。海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的声响。老张解开缆绳,发动机"突突"地响起来,船身颤抖着驶离码头。海面上飘着一层薄雾,远处的灯塔像一只昏黄的眼睛。
老张把船开到惯常的海域,开始下网。网是他自己织的,用了十几年,补了又补。他把网撒下去,看着它沉入浑浊的海水。海面上漂浮着塑料袋和泡沫板,随着波浪起伏。老张点了一支烟,等着收网。
太阳升起来了,雾散了,海面泛着油腻的光。老张开始收网,网很沉,他以为今天运气不错。但当网露出水面时,他的心沉了下去。网里只有几条小鱼,更多的是垃圾:塑料瓶、破鞋子、缠成一团的渔网。老张骂了一句,把垃圾扔回海里,小鱼扔进船舱。小鱼在舱底扑腾了几下,就不动了。
中午,老张吃了点干粮,继续下网。第二网更糟,几乎全是垃圾。老张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年,鱼越来越少,垃圾越来越多。他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出海,一网下去能拉上来几十斤鱼。现在,有时候一天都打不到一顿饭的鱼。
下午,老张决定换个地方。他把船往深海开去。发动机的声音更响了,船身颤抖得更厉害。海风大了起来,浪头拍打着船帮,咸涩的海水溅到老张脸上。他舔了舔嘴唇,尝到了盐和柴油的味道。
远处,一艘巨大的货轮驶过,黑色的烟囱冒着浓烟。货轮掀起的浪让老张的小船剧烈摇晃。老张死死抓住船舷,看着货轮远去。货轮的船身上写着外文字母,老张不认识。他只知道这些大船一来,鱼就更少了。
傍晚,老张终于打到一网像样的鱼。网很沉,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拉上来。网里有一条大鱼,还有几条中等大小的。老张松了口气,今天总算没白干。他把鱼扔进舱里,大鱼的眼睛瞪得圆圆的,鳃一张一合。
天快黑了,老张准备返航。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海面上漂着什么东西。起初他以为是垃圾,但形状不太对。老张把船靠过去,看清那是什么后,他的胃猛地缩紧了。
那是一只海龟,已经死了,漂浮在水面上。海龟的壳上缠着渔网和塑料绳,一条后腿不见了,可能是被螺旋桨绞掉的。海龟的头无力地垂着,眼睛蒙着一层白膜。几只苍蝇已经在上面盘旋。
老张用钩子把海龟捞上来。海龟很重,比他想象的重多了。他把海龟放在甲板上,解开了缠在它身上的渔网和绳子。海龟的壳上刻着岁月的纹路,现在这些纹路里填满了黑色的油污。老张摸了摸龟壳,冰凉而粗糙。
老张蹲在甲板上,看着死去的海龟。夕阳把海水染成了暗红色,远处的货轮变成了一个黑点。海风带着凉意吹来,老张打了个哆嗦。他突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动。
发动机的声音更响了,老张知道它快不行了,就像这片海一样。他想起父亲说过,以前这里的海水是蓝的,能看到海底的鱼群。现在,除了浑浊的黄色,什么也看不见。
老张把海龟推回海里。海龟慢慢沉下去,消失在黄色的海水中。老张站在船头,看着海龟消失的地方。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投在浑浊的海面上,像一道黑色的裂缝。
天完全黑了,老张才回到码头。码头上灯光昏暗,几个渔民在收拾渔具。老张把船拴好,拎着那几条鱼往家走。鱼已经不再扑腾,眼睛蒙上了白翳。
路过村口的小店时,老张看到电视里在播新闻。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正在说海洋环境保护的事。老张站住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走了。海风追着他,把咸腥味吹进他的衣领。
回到家,老张把鱼扔进水盆,点了一支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远处的灯塔。明天,他还会出海,还会撒网,还会在浑浊的黄海里寻找越来越少的鱼。
窗外,黄海在黑暗中无声地翻涌,带着它所有的垃圾、油污和死去的生物,继续着它浑浊的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