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水乡
摇橹的声音像旧日的叹息,一下,一下,欸乃着推开浑浊的水面。青果巷的河道窄得像条被遗忘的腰带,水是稠的、绿的,浮着一层腻亮亮的油光,日头底下泛着病恹恹的光晕。乌篷船就漂在这样的水面上,像一片被油浸透了的老叶子。
船娘姓徐,大家都只喊她徐阿婆。谁也记不清她在青果巷的水波里摇橹了多少年日,只知道她额头深刻的纹路如同这水底淤积的年岁,眼神浑浊却又像能看透水底的沉沙。她的背微驼着,却撑得篙杆格外有劲。这狭小乌篷,便是她全部的营生、全部的天地。
清晨雾气稀薄时,我跟着城里来的规划员老张爬上了徐阿婆的船。老张夹着鼓鼓囊囊的文件袋,锃亮的皮鞋小心避开船舷上的水痕和青苔,一登船,狭小的船身便微微倾斜起来。徐阿婆撩开半旧斑驳的蓝印花布帘子,里头是仅容两三人蜷身而坐的逼仄空间,一股水腥混合了木头霉烂的旧味扑面而来。老张的眉心立刻堆起了疙瘩。
“上头定了,”老张扶了扶金丝边眼镜,镜片反射着水面的光,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河道清淤拓宽,沿岸违章搭建全部拆除,”他的目光落在船顶拼接覆盖的几块旧木板和油毡布上,“包括您这小船上的篷子。”
徐阿婆的手正握着那根磨得极其光滑、中间凹陷出一个握痕的旧橹。她枯瘦的手指在那熟悉的凹陷处习惯性地摩挲了两下,仿佛那是皮肤的一部分。闻言,她动作只是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珠没有看向老张,依旧望着前方水面漂浮的塑料袋和烂菜叶,平静得如同古井:“拆了篷子,船还在河里泡着,不也还是个碍眼的壳?”声音沙哑低沉,像蒙了水汽的旧埙。
水波缓慢地摇荡着船舷,阳光割裂成斑驳的碎片散落在我们三人之间。老张似乎没料到这平静的反问,卡了一下壳,才推了推眼镜,用一种程式化的耐心口吻道:“徐阿婆,城市要发展,老样子不成了!您看这水,不清不行啊。船呢,等政府补偿方案。”
徐阿婆终于转过了脸,眼神越过老张的肩膀,投向对岸一扇雕花繁复却几乎朽烂的木窗棂子。窗台上供着一盆蔫头耷脑的茉莉,枝叶间缠绕着几根黯淡的红绳,像褪了色的祈愿。她没再言语,喉间发出短促的一声“嗯”,算是应了,又转过头去,手臂用力,船橹搅动着绿色的水波,重新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把我们摇向前方迷蒙的烟水深处。那盆枯萎的茉莉在浑浊的河水倒影里摇晃了几下,显得脆弱又执着。
青果巷似乎总被一层潮湿的水雾笼着。河道两岸挤满了挨挨蹭蹭的老房子,木质的墙皮泡得发胀鼓突,洇染着大块墨绿色的苔藓,仿佛轻轻一戳就要软塌下去。临水的窗户大多关着,间或一两扇歪斜地打开一条缝,隐约透出里面黯淡的人影和模糊不清的说话声。石板铺就的埠头早已被磨得溜光水滑,坑洼里积着颜色可疑的污水。空气里充斥着朽木的霉味、烂泥的土腥,还有河底深处隐隐上浮的难以描述的酸腐气息。
老张紧皱着眉头,用手帕虚掩着口鼻,指着岸边一处被棚户搭叠完全侵占的残破河埠:“看,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了,消防车根本进不来!”
徐阿婆却在这时摇开了话题。她下巴朝不远处一座几乎被藤蔓完全吞噬的小石桥墩努了努:“看见那地方没?”她眼中像点燃了一点微弱的光,“格个辰光(那个时候),清水流,月光落,伊(她)就立勒桥当心唱,声音好比夜里滴露水珠子,清幽幽……”
那个“她”,自然是莺莺——被时间风干的传说碎片,只在老人们摇扇纳凉时才偶尔飘出的低语中鲜活片刻。说她命苦,说她心大,说她被一个外乡人唱小生的骗了魂,丢下寡母和熟稔的水调,一夜间消失在青果巷濛濛的晨雾里,再无回头。徐阿婆的叙述也简短如烟,只留下“格个辰光”四个字,像一声悠长的、悬在水面上的叹息,余下的空白,全填满了河水混浊的呜咽。
老张心不在焉地听,眼镜片后的眼神只关注两岸被圈出的待拆标志。水声单调,橹声单调。岸边的嘈杂隔着黏湿的空气飘来,一个老太太正踮脚拧着晾在竹竿上潮湿滴水的衣裳,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越来越脏的河水;拐角石阶上,几个光屁股晒得黝黑发亮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往水里扔石头,脏水四溅。
老张终于受不了了,突然拔高声音指向其中一个稍大的孩子:“哎,不要往河里乱扔东西!”他的清亮嗓音像一把锥子,刺破了水面的黏滞。孩子们轰然笑着跑开,踩过坑洼处的污水,带起一片泥点。徐阿婆只淡淡瞥了一眼,脸上沟壑般的皱纹纹丝不动,手下的橹依旧不紧不慢地推开水波。或许在她看来,这青果巷的日与夜,早已习惯接纳所有浑浊的跌落与喧闹的奔逃。
那天傍晚下了一场暴雨,闷雷滚过潮湿凝滞的空气。雨水哗啦啦倾倒下来,砸在乌篷船的旧木板上,像无数颗用力敲打的钉子。两岸的雨水裹挟着垃圾、淤泥和一切城市抛弃的碎片,一股脑全灌进了河道里。青果巷的水位猛然上涨了几寸,油绿的水面浑浊地翻滚着。乌篷船像个醉酒的人,在水流中剧烈颠簸晃动。篷布根本挡不住这样的大雨,船舱里开始滴滴答答地漏水。冰凉的水滴带着浓重的淤泥和腐物的腥气滴在脸上,又滑进脖子里。
我蜷在狭小的船舱角落,听着雨水敲打和船体不堪重负的呻吟,看着对面徐阿婆佝偻的身影。她像一块沉入河底的沉默礁石,纹丝不动地坐在船尾那一点尚算干爽的狭小地方。她的脸浸泡着潮湿的阴影,看不真切表情。船头悬着的那盏小小玻璃风灯,在风雨和船体剧烈的摇摆中,脆弱地亮着一点黄豆粒大的昏黄。灯光所及之处,只有她紧紧握着篙竿的那双骨节变形、布满老茧的大手被照亮了,那篙竿深深抵住埠头滑腻湿冷的石沿,正死死顶着摇晃的船体,抵御着不断推挤过来的浪涌和漂浮物的撞击——一个破旧的搪瓷脸盆随着水流“哐当”一声撞上船身。
那点橘黄的灯火在风雨飘摇的暗绿水面,像一个不肯熄灭的呼吸。徐阿婆佝偻着的身影就在那微弱光晕的边缘,凝固成一个对抗风雨的、单薄而执拗的剪影。浑浊的河水翻腾咆哮,夹着泡沫撞击古老的船板。外面世界的咆哮震耳欲聋,但这小小的船舱里却死寂一片,只有船底积水“咚、咚”缓慢却清晰地滴落声在逼仄空间里无限放大。
徐阿婆终于动了一下,不是去看外面的暴雨,而是缓缓弯下腰,摸索着从脚下一个暗沉的木箱里,摸出一把同样老旧的青花瓷酒壶和一只配套、杯沿有小豁口的小酒盅。壶颈青花缠枝,杯壁釉光温润。她慢吞吞地倒了小半杯米酒。一股淡淡的、清冽的甜香,在霉烂腐浊的水腥味中顽强地弥漫开来,像一条纤细却坚韧的线,刺破了周遭沉闷窒息的浊气。
她枯瘦的手指捏着那小小的、杯沿有缺口的酒盅,浑浊的眼睛盯着杯中微微漾起涟漪的清亮液体。外面浑浊水浪冲撞着朽烂船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仰头,把那小半杯清酒无声地、一滴不剩地饮了下去。随后,她把酒壶和小盅仔细地放回木箱深处,动作迟缓得像是在埋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辰光……莺莺她阿妈,”她的声音喑哑,比篙竿在泥底拖行的声音更涩,“就在这水边,朝水里头撒伊闺女的旧衣服,一件件抛……哭得啊,嗓子都裂了……”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像被风雨切断的丝线,目光虚虚地落在那唯一稳定的光源上——船头摇晃在狂风暴雨里、如同孤星般顽固亮着的小风灯,灯光映照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像一道被岁月深深犁过的沟壑。“清清爽爽、水是活的水……才载得住一点真心。”后半句轻得像叹息,融进了船舱里越来越密的“咚咚”滴水声和外面永无休止的雨声里。船舱里的积水面悄然漫过了鞋帮,冰凉的触感缠绕着脚踝。
一个月后的清晨,青果巷依旧笼着灰蒙蒙的薄雾,水流却诡异地沉滞不动,水面粘稠得像凝固的绿漆。庞大的挖掘机器怪兽已经开到了河道的拐弯处,巨大的钢铁爪子伸向浊绿的水面,像要攫取着什么,搅起令人作呕的污秽泥浪。河岸边,施工队的工人已经围起了蓝白两色的简易围挡,铁皮板反射着没有温度的惨淡晨光。写满字的横幅在晨风中无力地摆动。“建设文明新水乡”的字样像是拓印出来的。
我踩着泥泞走到徐阿婆泊船的浅滩——船还在,像个被遗弃的空蚌壳,孤零零地半搁在粘稠的淤泥上。乌篷已经拆了大半,只留下光秃秃的骨架。水,依旧是黏腻的暗绿色。
徐阿婆却不见了。
那张小木桌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一件叠好的红绸布肚兜。红得耀眼,像一团没被浊水浸染的火。针脚密密实实,颜色却陈旧黯淡,显然是多年的旧物。肚兜上面,压着一块青黑色的、形状极普通的河石,石头上沾着新鲜的河泥,像凝固的水滴。
肚兜的旁边,端端正正地放着那个我曾在雨夜见过、杯沿有缺口的青花瓷小酒盅。船头悬着的玻璃风灯已然不见。只有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混合着水腥味与老木头腐坏的、属于青果巷的古老气息,仿佛凝固在这方寸之间,被那块冰冷的石头和这片刺目的红色,牢牢地钉在了这艘空了的乌篷船上。
我拿起那块石头,触手沉甸甸,带着河水的冰气。石头底部,粗糙的平面上,被硬物匆匆用力地刻画过几道深痕,横竖勾折,棱角坚硬。仔细辨认,像是一个笨拙却用了死力刻就的字——归。
河水在远处挖掘机的轰鸣声和泥浆的翻腾中发出呜咽。我把那块“归”字的石头收进手心,冰冷沉重的触感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那块小小的石头,仿佛吸尽了徐阿婆最后的呼吸,带着某种令人心口发沉的决心。雾似乎更浓了,黏湿冰冷的水汽裹挟着浑浊泥土的腥气,从每一个毛孔钻进来。远处机器咆哮着啃噬河床,搅动着如同伤口深处翻涌出的腐败血泥,浊浪粘稠地拍打着半湿的岸石。
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或许是去寻那水流清亮、“才载得住一点真心”的地方?或许,是循着莺莺那早已消散在风雨里的歌声?又或许,只是累了,要找一个干净些的去处躺下?
我终究没能把那石头交出去。它躺在我的口袋里,像一颗冰冷的心跳。傍晚收工,浑浊的河面如同凝固的血浆,只漂浮着几片残败的落叶和垃圾。施工临时围挡的蓝铁皮在暮色中越发显得仓促冰冷。岸边一块略微平整的大青石上,不知被谁用红砖的碎块,深深划下了四个歪歪扭扭却分外刺眼的字:
“梦里水乡”。
血红砖屑的粉末沁入青石的纹理,像渗了血的泪痕。
河水缓慢地流着,载着砖屑化开的暗红色水线,无声无息地经过那艘空空的、被拆光了篷子的破旧乌篷船旁。水面倒映着两岸模糊的灯火,荡漾着碎屑般的暖色微光。船头曾经悬过风灯的那一小截木杆在微冷的风里空悬着,投下伶仃无助的倒影,随浊波微微晃动。空气里那股浓重粘滞的水腥腐气,并未散去,反而随着夜色的沉降越发厚重,压在每一个在河岸边上驻足的人心头。
远处新建的景观长廊廊檐下,几只仿古的崭新红灯笼,被初秋夜风轻轻吹得摇晃起来。那空落落的、被抽去了灵魂的乌篷小船,就这样孤零零地、半沉半浮地停在越来越暗沉的水面中央,像一个早已无人需要的旧梦。唯有船身吃水的细微波痕微微荡漾开去,牵动着水面倒影里破碎的新红灯笼光芒,如同星火最后的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