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 收 记 忆之一 ——割麦
小满刚过,河沿上的杨柳树上的布谷鸟就开始“咕咕”叫了,这叫声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直抽的农民心里发怵。这时节家家户户则开始找出在库房中的杈把、扫帚、扬场铣、镰刀与磨镰石,开始准备麦收的农具,此时你可听到磨镰刀的声音此起彼伏,这声音在夕阳落日下显得格外有韵味。我爷爷则蹲在门槛上开始磨起镰刀,不长时间镰刀就磨好了,月光下,镰刀闪着寒光,只见他拿起一旧布条试了试镰刀是否锋利,只见刀起布条断,证明镰刀就算磨成功了。在看月光映照他布满皱纹古铜色的脸庞,好像芒种节气马上就来到似得紧迫感……
芒种前后麦子就熟了,天还没亮,母亲就摸黑起来烙饼。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土墙,麦香混着柴火的气息在院子里飘散。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拎着塑料桶水壶,趟着路边的露水下地。麦浪在晨风中起伏,似一片望不到边的金色毯子。父亲戴着草帽、脖子上挂着掉了毛的毛巾,割在最前面,只见他熟练的手法一招一式都是那样自然流畅,弯腰揽起一把麦子,镰刀划过,刺啦……刺啦……的声响,惊飞了躲藏在麦地里觅食的鸟雀。
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大地,麦芒刺得胳膊又痒又痛,汗水顺着额头、脸庞、脊梁往下滴答,浸透了粗布褂子。午饭时节母亲把烙饼掰开,拿着咸菜和蒜头分给我们,我们则蹲在麦捆上狼吞虎咽的吃着。坐在麦捆支起的阴凉里的弟弟要喝水,可水壶的水早已见底。吃完饭父亲抹了把汗,说:“再割一趟就歇晌”。劳累一上午的我们巴不得立马就收工呢?可是我们也是农村成长的孩子,知道越是天气热越要加把劲多收割一些麦子,岂能等到阴天啊?
麦子割完还要在夜里运麦子,只是比起白天的天气晚上稍微凉快一些;但是,干农活各有各的苦。用手或者杈把把麦捆递给车上的人,层层压实,架子车在田埂上颠簸,麦捆摇摇晃晃。一不小心,架子车就会侧翻在浇麦的沟里,麦捆又掉落一地。月光下,父亲佝偻着腰,一捆一捆重新装车,麦芒划破掌心也不见他吭一声。他劳作的身影投在月下麦茬地上,显得格外瘦长……
麦收时节最怕下雨,天上飘片黑云,都叫人心慌。傍完听见一声惊雷,人们不分男女老少都会跑去“抢场”。最难忘有一年麦收时节遭遇连阴雨。麦穗在雨中发芽,麦粒在垛里发霉。爷爷蹲在过道的屋檐下,“叭㗳、叭㗳”地抽着旱烟。自言自语的……还要交公粮和口粮啊?这样的天气是造孽啊!哪一年麦子都发芽了,人们只能把好一点的小麦交公粮,剩下次一点的麦子留给自己。家里把发霉的麦子磨成面,母亲把面粉蒸馒头,蒸出来的馒头又黑又粘又苦。我们都是咬着牙往下咽,谁也不说话。
如今,联合收割机在麦田里轰鸣,半天工夫就能收完几十亩。三四天就能抢完一望无际的麦田。现在再也听不到磨镰的声音了,架子车也成了老屋里的摆设。但每到麦收时节,我总会想起那些挥汗如雨的日子,想起爷爷磨镰的背影,想起母亲烙饼的香气。那些艰辛的岁月,就像麦粒一样,深深埋在我们的记忆里,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养分。
麦 收 记 忆之二 ——打麦场
当麦子还泛着金黄的时候,沉睡一冬的打麦场便苏醒过来——新麦便要在这里卸下伪装,希望也开始在这里升腾。
在农村,人们去打麦场干活,叫做“上场”;为防止麦子被盗,晚上各家轮流住在麦场上,叫“看场”;突发坏天气的时候,抢拾场上晾晒的庄稼,叫“抢场”。此外,还有“打场”(碾压麦子、谷物等)、“扬场”(去除麦子、谷物的糠皮等杂质)等说法。
农村麦场及周边环境都有考究。通常情况下,油菜或小麦收割之前,就要清理、碾压场……在整理过程中,先用牲口拉着耙地的铁耙,清除杂草、杂物,耥平地面。随后,在耙好的场面上铺麦草,并在麦草上浇水。待水渗入地面,去掉麦草,改用麦糠覆盖,然后再用人拉“碌碡”反复地碾压。经碾压后的场面,没有裂纹平整如镜,堪比柏油路面。
为防止场里引发火灾殃及场里周围田里的其他的麦朵及庄稼,也考虑到夏季场里排水的需要,场的四周都挖有排水小沟;同时,场里的边角上,还放有盛满清水的诸如水缸、水桶等灭火用具,预防不测。
收割后的麦子,从田里运送至场后,为便于晾晒、碾压,需要重新把捆好的麦子解开,摊在晾晒的麦场上,在烈日暴晒下每个人都是满额头的汗,脊梁的汗水浸透了衣服都能拧出水来。直到如今,我仍能感觉在烈日暴晒下摊场、翻场的情景。
越是在天热的时候,越要勤翻场,晒干了的麦子,才能进入下一道工序——碾压。麦收季节,既要收(麦子),还要种(庄稼),老家有一句俗语“收麦种秋累死老牛”别说一个人啊,为了生计可以想象有多么艰辛啊!有的农户用牲口碾压麦子,边碾压麦子边翻场,更有甚者为了赶场只好靠人工拉“碌碡”碾压麦子;通过一圈又一圈地碾压,麦粒儿才能从麦杆和麦壳中剥离出来。
拉“碌碡”会给人以麻木的感觉。男人光头,光膀子,赤脚。除了屁股上的裤头,和肩膀上的毛巾,身上再无长物。人们不知道何为防晒霜,更谈不上对皮肤的保养了。“不怕晒,晒不怕”?后来,我才知道,人们都是久经“烤验”而烤出来的。就是说,光膀子在烈日下烤一天,皮肤会发红、疼痛。第二天会一层一层地脱皮。第三天,便不再脱皮,也不再疼痛了。我就有过亲身的体验,光膀子凉快,还省却了洗衣服的烦恼,挺好的……那叫无奈。此外,拉着“碌碡”,无聊地转来转去,人会犯困。困了,则会打个趔趄或摔跤,摔跤了,也会被旁观的人耻笑。
麦秸秆经过碾压后,由黄伴随变灰变软,灰中又渗透着黄的样貌,起场后这些麦草,码在一起成圆柱状。这些麦草在冬季时就用作喂牲口的饲料或者卖给造纸厂。
惊心动魄的场景,当属“抢场”。人们正热火朝天干活的时候,天上突然来了一片乌云,乌云中又划过一道闪电,豆大的雨点子伴随着乌云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人们像鬼似地呼号着、忙碌着,好不容易把麦子用塑料布或柴草堆起来,天上的乌云又溜走了。
最烦人的是,有时抢场发生在夜间。眼见收工时天气晴好,碾压好的麦子堆放在场面上晾晒。可到了午夜时分,天边突然传来了雷声。这时,人们一边吆喝着起来抢场,吆喝声,打破了沉睡的夜幕,也惊醒了熟睡中的人。一骨碌爬起来的人们,闻着暴雨前的土腥味,箭一般地窜到场上,匆匆忙忙地抢运晾晒麦子……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喜怒无常,就爱和打场的人开玩笑。
“小麦上场要紧打,过了夏至别怨天”,这是麦收时节的一句俗语。可是,处处都靠手工劳作。尽管起五更,睡半夜,忙的脚不沾地,在夏至之前,有时也碾压不完麦子。有一年夏天阴雨连绵,小麦在麦场也生芽了,断断续续打了一个月的场,才使得粮归仓草归垛……
打麦场在具备对麦子碾压、晾晒功能的同时,还具备对其他谷物的脱粒、晾晒功能。随着季节更替,打麦场迎来了新的忙碌。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的。那时候,农村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加之化肥农药及良种的推广普及,粮食产量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以前一个人用镰刀每天能割二、三亩地的小麦,现在,因麦子长得稠密,一天连一亩地的麦子也难以割完。粮多,柴草多,收上来的麦子放不下,就在老场的不远处,开辟了一个新的打麦场。
现在种庄稼从播种,到田间管理,再到收割脱粒,全面实现了机械化,不知不觉间,打麦场就荒废了。与之相应的诸如“碌碡”、玉米滚筒脱粒机、杈把、扫帚、扬场铣等场上用的农具,也都不见了踪影。
机械化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二百亩小麦,只要一两个人使用联合收割机作业,两三天时间就可以完成收割和脱粒任务。同时,因市场粮食和食品极大丰富,购买方便,储存粮食的现象已不复存在。煤气、电器的使用,用麦草生火做饭的现象也不复存在。大多数人家的粮食,在地头上便卖掉了。麦草则还田做底肥了。
机械化作业,无论从效率上还是人身安全上,都无法与之前相提并论。农民,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农业,对农民来说,已变为副业,变为休闲的职业。
麦 收 记 忆之三 ——交公粮
麦子经过人们的碾压已颗粒归仓。但是在记忆的角落里,还剩下最后一道程序——交公粮,这是一段让人五味杂陈的回忆。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粮食几乎是农民唯一的收入来源。每一年收割的麦子既担负着全家的口粮,也承担着家庭的经济收入。
在这个时期,还要交出部分麦子作为公粮,对于农民来说是难以割舍的。在欠收的年份,农民的日子则更是不好过。即便如此,本分的农民们还是会把最好的夏粮足额缴纳国家。
小麦收仓的时候就要考虑到交公粮问题了。需要提前把麦子扬干净了,称好数量装进麻袋里,然后用黑笔写上户主的名字,等待交粮日子的到来。
交公粮的那天,各家各户会把公粮装上车。远路的,早早的出发。
刚开始的年头,拖拉机还没有普及,交粮的队伍里,有小驴车拉着的,还有的是一家几口人推着平板车的。
我去过交公粮的粮站,那里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拥挤与嘈杂。各种车辆混合组成一条条长队,半天才往前动一步。人声鼎沸。轮到谁家交粮的时候,验粮员用专用的铁钎插进粮袋,抽出一把粮食看色泽、捏硬度,合格了才能过磅。
那铁钎在我看来像是一把无情的利刃,随时都能捅破农民的麻袋,也能伤害农民的自尊。可能是我的偏见吧,在我看来粮站的工作人员总是凶巴巴的。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也需是认真负责吧。只要他们一句话,就能决定你的粮食的品级,一等粮,二等粮,我看到过很多农民的粮食因为不合格,被打回去,白费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力气。
我家交公粮也曾被打回来一次。说是杂质过多。当时真的很气这些审查粮食的人。但是也没有办法。我们只得运回来,筛了又筛。当粮食通过验收的时候,心理像是了却的一件大事。交公粮的岁月,见证了农民的勤劳与担当,也记录着那个年代农业支撑工业、农村支持城市的特殊历史。
农业税在2006年全面取消,延续了千年的“交公粮”成为了历史,听到这个消息时,很多人刚开始是不信的,但是最终当消息确认的时候,他们感慨时代真的变了。
如今再回忆起交公粮的场景,那些汗流浃背的忙碌、粮站里的喧嚣、板车上颠簸的晨光,都成了刻在时光里的印记,既带着往昔生活的艰辛,也藏着一代人朴素的奉献情怀,偶尔想起,总觉得那是一段与土地、与时代紧密相连的记忆。距离最后一次交公粮已经正好过去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日子真是不禁过啊,那些画面仿佛就在昨天。
作者简介:郝会军,男,汉族,原籍:河北省平乡县,现邢台市人民检察院退休干部。从军21载,现为中国法学会会员。爱好散文、诗词、音乐、旅游等。文散见于国家、省、市级刊物及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