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老家(六)
王慧仙
8月6日清晨,大外甥女便早早起床张罗,精心烹制了一桌丰盛的早餐。就职于航天系统的工程师儿媳因科研任务繁重,难以告假;在公安系统任职的法官外甥因司法工作安排紧凑,亦无法续假。两人星夜兼程赶回故里,与亲人短暂相聚后,次日黎明又踏上归程。此番相聚虽短暂,却饱含着血浓于水的眷恋。
送别亲友后,我们踏上了返回生养我的丁家堡老家的归途。午后一时许启程,熟悉的山川河流从车窗外掠过,九载光阴在田园阡陌间凝结成陌生又熟悉的景致。社会经济蓬勃发展的浪潮中,青瓦白墙的新式民居与玻璃温室交相辉映,昔日颓垣败瓦的萧索景象已被鳞次栉比的农家院落取代,每户人家都在屋檐高度与庭院气派上暗自较劲。
行至水磨川,表弟家的宅院赫然入目。走进院门,整面玻璃幕墙的暖房折射着午后阳光,折射出时代的光晕。我攥着已故姑姑孙儿的手,泪水夺眶而出:“你们为两位姑母挣足了体面!可还记得?你祖母那代人挤在两间矮房里,男女老少共枕一炕捱过数十年寒暑……”
车轮在催促中重新转动。绕过新立的“丁家堡”石牌坊时,儿子打趣道:“这牌坊就让您惊叹了?待会儿看见咱家祖宅翻新的模样,您可别把眼泪落在新铺的大理石地板上。”暮色中的村庄正将斑驳往事收进飞檐斗拱,而我分明看见,那些刻在青砖黛瓦里的岁月褶皱,正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推开院门时暮色正浓,玻璃花房在园子深处泛着暖光。拾级而上,七间通透的温室连廊映入眼帘,长几环列着软榻,厢房内陈设着雕花炕桌,簇新的锦被在灯光下流转着丝光。转过走廊,忽见两个妹妹垂首拭泪,鼻尖一酸,正要落泪时,弟弟朗笑着跨进房间,那明快的笑意生生将泪意逼退。
四个手足在绿植环绕中执手相看,二外甥女举着相机脆声打趣:“整十年没见了吧?站着不嫌腿酸?”话音未落,小侄儿薯片耍着拳脚窜过来,两个刚进门的娃娃立时跟着闹腾,推推搡搡间把我们按进沙发。合影镀上柔光,镜头定格了四世同堂的笑靥。
厨房飘来炝锅香时,大侄子正端着两盆热气腾腾的甘肃风味手抓羊肉。厢房炕桌上八珍玉食铺陈开来,油饼花卷在青瓷盘里堆成小山。我瞧着主人家都在炕头落座,便挨着两位侄辈在地桌坐下。羊肉蘸着蒜泥送入口中,说笑声混着碗碟叮当,恍惚回到儿时围炉的除夕。
宴罢走到客厅,琉璃果盘盛着甜瓜,青瓷盏里碧螺春正舒卷。男人们击节行令的声浪里,姐姐们给孩子们剥着瓜子仁。豆豆发着烧蜷在绒毯里,反倒激起另两个娃娃争食的兴致。待小祖宗们揉着眼要睡,女眷们便簇拥着哄去西厢,留下满室酒香与不眠的私语在星夜里浮沉。
8月7日,豆豆感冒痊愈后食欲大开,三个孩子展开了吃饭速度竞赛。豆豆捧着包子狼吞虎咽,果果和薯片则举着碗咕咚咕咚喝粥,餐桌上的较量看得人忍俊不禁。享用完侄儿精心准备的早餐,大人们围坐品茶闲话家常,姐姐妹妹想抱抱薯片,小家伙却灵活地扭身躲开,非要缠着果果玩拳击游戏。眼见薯片的小拳头雨点般落在果果背上,我女儿急忙护住儿子。我灵机一动比划成手枪“砰砰”射击,成功将薯片从东边茶几引到西厢房门,又折返追逐数圈,最后还是薯片妈妈出面才拦住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年仅三岁的薯片展现出超乎年龄的活力,想来是年轻父亲带娃方式不同所致,相较之下七岁的豆豆和五岁的果果倒显得文静许多。
中午饱餐手抓羊肉后,启程前往新城拜访老伴的侄儿。途中特意绕道探望我的学生朱富德,学生感动地说:“桃李满天下,师恩如海深!老师,这次能见到您,我甭提有多开心了!您的教诲如春风十里,小学和您在一起的每一幕,像电影画面,我历历在目。”他与同窗的我儿子相拥叙旧,直到车内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催促声才依依惜别。
抵达侄儿家,这座因医药生意置办的宅院令人眼前一亮:玻璃温室的庭院足有半个篮球场大。晚间姐姐妹妹出现高原反应,大侄儿驱车送医输氧。望着车尾灯渐行渐远,我暗自担忧夜路安全,女儿心领神会向志龙提出借宿请求。这位豪爽的西北汉子拍着胸脯:“您看这大炕通铺,再来十个人也睡得下!”虽然最终侄儿坚持驾车返村,但这份质朴热情已让我们心头暖意融融。志龙夫妇的热情款待令人如沐春风:傍晚陪逛新城夜市,晚餐奉上地道臊子面配八宝茶,刚端出香气扑鼻的大盘鸡,恰逢全福叔带着孙女登门。饭桌上欢声笑语不断,直到孩子们眼皮打架才不舍散去。女眷们哄睡孩童后,男人们仍在炕头就着月光畅聊往事,窗外的星星都听得眨起了眼睛。
8月8日早上吃着志龙媳妇做的香喷喷早饭出发时,我还以为要去老伴老家千马勺村呢。结果车子开到半山腰,我一瞅不对劲,赶紧问闺女:“咱这是往哪去呀?”闺女说要去黑松岭景区浪山:“爸家里亲戚多,挨家走趟趟”听得我眼眶一热,心想咋没人提前告诉我这个耳背的老太婆呢,心里像猫抓似的难受。转念又佩服起这聪明的点子:既省了走亲戚时间,还能看老家没玩过的新景点,这心情才慢慢平复。
等我们到黑松岭时,宰羊的、炖手抓肉的、烤肉串的早忙活开了。我带着俩小娃娃在山坡上采野花耍闹,看到满地的薢薢菜,随手就掐了一把。这野菜一下子把我拽回困难年月——那时候常娘带着我和小妹在大山里掐薢薢菜充饥。记得有回小妹身边突然杵着只竖耳朵大灰狼,吓得我大气不敢出,贴着地皮挪到娘跟前扯她衣角:“娘快看!小妹跟前有狼!”谁知道娘抬头就吼了一嗓子“打狼!”,那声儿震得我直哆嗦,狼倒真被吓跑了。那天我总疑神疑鬼四下张望,嘴里不停念叨:“娘咱快回吧,狼再来可咋整?”娘倒淡定:“狼专吃命好的人,咱苦命人肉都是苦的,狼才不稀罕。不掐薢薢菜回家吃啥?”结果那天光顾着防狼,统共才掐了不到两斤薢薢菜。正回忆着,侄女突然塞给我一大捧薢薢:“尕妈给您!”这才把我从陈年往事里扯回来。最后侄儿侄孙们你一把我一把的,愣是装了三四斤薢薢给我,我特意给老姐姐留了些,剩下的都宝贝似的带回北京了。
晌午,老伴家的嫂子、远近侄儿侄女全到齐了。四五个帐篷垫子上摆了四五桌,热腾腾的手抓羊肉滋滋冒油的烤串,配上各家带的油饼锅盔花卷点心水果,吃得满山都是说笑声。老爷们喝着酒划拳,嗓门大得能震落松针。饭后我想回娘家看看,悄悄给闺女递话,闺女让我找儿子商量。儿子挠着头说:“这会儿回去爹肯定不高兴,再说明天还要上坟祭祖,妈您就顺着爹的意再住一宿吧。”想想也是这个理,就安心跟着回千马勺了。晚上侄儿们又喝上了,我陪着老嫂子去她家睡,俩人唠着唠着就睡着了。
8月9日几个侄儿侄媳妇一大早就忙活,抢着给我们做早饭,每顿都摆得满满当当。等俩孩子吃饱喝足,全家就动身去上坟。老伴家族人丁兴旺,祖坟也特别多,刚到第一座坟头烧纸钱,嫂子突然扑在草地上号啕大哭——估计是她丈夫的坟吧?看得我鼻子一酸跟着掉眼泪,劝了半天也扶不起来,最后还是侄女们架着往下一处走。荒草长得比人还高,我老怕草丛里蹿出蛇来,专门挑别人踩出来的小路走,走得膝盖直打颤。上完四座直系亲人的坟,回家取了行李准备出发时,嫂子带着一大家子人站在门口送别,老老小小都红着眼圈挥手,我们的车就在这依依不舍中开动了。
路过哈尕滩时惦记着父亲的老交情汪大夫,老话说“一辈亲两辈远,”我这大老远从北京回来,过门不入实在说不过去。汪大夫孙子特别热情,又是倒茶又是端水果盘,他老伴还想张罗饭菜,可我们车在外头催着,俩孩子在车里嚷嚷得厉害,只好跟汪大夫挥手告别。说来也奇,我儿子和汪大夫明明是隔了两辈的人,头回见面却聊得热火朝天,要不是车子等着,这爷俩怕是能聊到天黑呢。

作者简介:王慧仙,退休教师。早年创作,发表过几篇作品,上海“母亲陵”曾获奖。近年,相继在《茌平文苑》发表散文若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