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洛神(六一纪念)
◎ 梅赞 中国作协会员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是我读《洛神赋》记得最熟稔的句子,想必很多人也如是。因此,到洛阳来,一定要去看看洛水,去寻觅自己心目中的洛神。
夕阳西下时,我来到了洛水之滨,坐在河岸,亦如坐在家乡的一条大河边。看着洛水,洛水虽不是曹植时代的波浪,但洛水或许不改旧时波;洛阳也不是旧时的帝都,但今天的洛阳或许还沉潜在历史的记忆里。
此时,一道残阳照在洛水之上,橙红溶进水中,染红了半江洛水,有游船在河中游弋;洛阳城林立的高楼,像洛水岸边生长的水杉树,残阳照在外墙上,黄色的外墙就更黄了。
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在洛水看到了他的丽人,看到了他心目中的洛神,我今天来到洛水,也看到我的丽人,也看到了我心目中的洛神。
我的丽人,我的洛神是怎样的呢? 是不是“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 铅华弗御。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我不知道,但记忆浮起。
那时,我们刚从鄂南隽水边的小城来到大市,住在月山脚下,大市河畔的大市中学,那是一座由庞姓地主的宅院改建的乡村学校。和城里的学校迥异,引起了少年的好奇。一扇石门向南大开,门高石拦,两只石狮子镇守宁静;庭院深深,一进二进三进;九曲回廊,廊廊相连;二层木楼,朱红的地板已被跫音踩得脱去秾艳;窗棂雕花,虫鱼鸟兽,活灵活现;阳光射进天井,满室金花,光影班驳;东耳门连通操场,能供数百人同时操练;一条绿水欢歌的水圳,绕着西耳门,高高的石壁上长满青苔,偶尔也有一棵蕨菜斜在壁上,在风中扭动身姿,照影在波光潋滟的水中;水圳埠头的大青石,被打磨得光照人影。她,就蹲在水圳的青石板埠头上,一头像黑炭般的乌且泛着光亮的头发,编着两绺像麻花一样粗的发辫,像两条平行的铁轨背在身上,碎花洋布的衬衣裹着如花般开放的身体,脊背则弓成如花骨朵一般,纤纤玉手,抡起棒槌,每挥动一下,捣衣的声音就在宅院里回响,当然,也会随着水圳的流水远播他乡。当时,我只能远而望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竟如此迷惑了少年的心。我知道,她是邻家老师的女儿,只是我们还不曾认识而已。
当我再看见她的背影时,是在设在方霞姐家堂屋的小学堂里的开学季。她依然背着两根麻花辫,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快曳地,只是没想到的是,她居然高出我一个头,站起来,像秀丽的月山,挺拔多姿;仍然穿着小碎花的洋布上衣,包裹着她身材的婀娜,蓝靛灯芯绒的长裤,把一双大长腿衬得更加修长。然后,她车转过身来,最先电到我的是她的那双眼睛,像牛眼一般圆睁(一般人圆睁眼,多必怒目),但她的眸子,却柔软得像丝织的绸缎,流漾,流漾的,而且,黑眼珠如浸在清澈的大市河水里,纯得无一丝之杂质;而她白晳中透着红的皮肤,嫩得像水,像天上的云霓,这哪像山里的孩子?她的脸盘如一粒葵花籽,上阔下窄,一气呵成,俗称“瓜子脸”,像一尊洋娃娃。她的瓜子脸上,精致的镶嵌着她的一双牛眼睛,而牛眼之上,冚着两道浓眉,像上弦的月儿而非浅浅新月,又像一树绿荫,遮天蔽日;两颊绯红,像初升的太阳,好像还冒着氤氲之汽,又像春天的桃花,被春风一吹缤纷落英,尤是微笑时,颐边浮起两盏浅浅的酒窝,令人不饮都醉;鼻梁高耸,像月山之巅,很有点欧人的味道;嘴则和她的身高不相称,长得小巧,且有点微微包着,看上去总在微笑,恰到好处的娇羞;脚上穿着一双绣着兰花草的布鞋,可以看出她的母亲,一定是个女红高手,那走的针线,横平竖直,圆形弧线,就像机器制出的工业作品。她自然而然,就成了我们小学堂里的校花。
回乡知识青年的班主任庞老师,让她和我做了同桌,原因是我俩都是大市中学老师家的子弟,上学放学可以结伴而行。但庞老师不知道的是,彼时的同桌,男女混坐,可不像现在唱的“同桌的你”。我们在桌子上会画出一条楚河汉界,或是“38”线,虽是同学,不是敌人,但奉行的却是不说话,不交流,不勾通的“三不”原则。整个小学,男女生说话的极少。但不防碍我们(包括我)都喜欢看她,当然是偷偷喜欢看的那种。可除了在学校,其他时间能看到她并不容易。她有她的小伙伴,我有我的小伙伴,基本的轨迹都不重合,也不会玩到一起。
有一个夏天,我们几家都在操场乘凉,星光下的操场,大人们在摇着蒲扇,小心翼翼地聊着那个时代的话题,孩子们则追逐着萤火虫,在这些追逐的身影中,我能看到她朦胧的曲线和摆得像蛇的麻花辫。然后,听到了她婉转的歌声,“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这是一首“文革”前的歌,此时歌唱是犯大忌的。但那一刻,我们的耳朵听醉了,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合理?仿佛这应该就是我们的歌声。我们像是在钢铁的丛林和坚硬的铿锵中,听到了来自山泉的潺潺水流声,如天籁一般舒缓纯粹;仿佛这歌声是从叆叇的云端之上,月亮之中,向大地瀑布般倾泻而来,直击心灵;仿佛有束光向我们洒来,笼罩在周身,让身心熨贴和治愈。美丽的女孩,美妙的歌声,人间一切值得。
后来,父母调离大市,我们走着,就走散了。若干年后,只偶然看见过她的一张照片:坐在大市河边,茵茵草地上,穿着花格子的毛衣,扬起手里的彩色丝巾,风吹着她的笑,好像河里泛起的涟漪,在“咯咯”不停;丝巾荡漾着,像河里的波纹,褶皱连着褶皱;乌黑的麻花辫,已烫成了河里的水浪,奔江达海;面颊的两枚酒盏,仿佛盛满大市河的乡愁,看得我想一饮而尽。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她的照片,可惜,我没有能力收藏,但记在心底,不也挺好吗?
渐渐,夕阳完全落进了洛水,洛阳城的灯亮了。高楼里的一格一格的灯花灿然,看着,看着,我就有些梦幻。呵,梦幻中的丽人,梦幻中的洛神,从灯里走来,从历史深处走来。呵,我的丽人,我的永远的洛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