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汉出版社 郑 建

在武汉,雨是一种习惯,但青山的雨,却是另一回事。
它不是汉口江滩边那种湿漉漉的情调,也不是昙华林檐角滴下来的浪漫水珠。它是厚重的,像钢板一样密实,像厂房屋顶突然塌落的声音,一场说来就来的暴雨,能在半小时内把街道淹成一条失控的水龙,倒灌进老旧的家属区。铁锈味、污水味、热气和焦灼感,一起从地表漫起,像城市底部长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理由。
这里的雨不是风景,是威胁。是从1954年、1983年,一直延续到1996年……的旧伤。
武青堤外是江,堤内是人。而那条堤,是命脉。
老人们还记得1954年那年夏天,倒口湖的管涌像沸水一样在堤脚冒出来,工人扛着麻袋排队跳进水里堵口子,那些袋子沉下去了,人却没回来。那是青山的第一代防洪记忆。
后来1983年再涨水的时候,水已经离堤顶只有一人高。区防汛指挥部调集了武钢、一冶的上千人,车队、皮划艇、临时电缆全部开进倒口湖段,24小时巡逻,轮班睡在沙袋堆后。有人半夜被雨淋醒,睁眼第一句话不是“几点了”,而是“水退了吗?”至今,倒口湖公园进门不远立着的,都是记载着大水之年的水位柱。
青山的暴雨,是没有鼓点的战鼓。你永远不知道它从哪一朵云开始下,最后会在哪一条街停。和平大道两侧地势低洼,一旦雨水积压,整条路像漏斗一样,眼睁睁看着水位从鞋面涨到膝盖,从地砖翻出一个又一个污泥泡泡。排水系统拼命喘息,老旧的泵站被“70毫米日降雨”这个数据压得直冒白烟——而这时,天还没亮。
暴雨时的青山,没有诗意。没有黄鹤楼的烟雨,也没有晴川历历。只有水、电、坡脚、马路、渍水、冒沙、抽排,还有一个个在调度群里接力喊话的工程师,一个个熬夜巡堤的年轻人,一个个把积水当作日常、却从未麻木的青山人。
在青山,每一场暴雨,都会把人心里的某段记忆泡涨。戴家湖原本是青山的“内湖”,上世纪五十年代,这里还是一大片水面,湖心有野鸭栖息,湖边有老工人钓鱼。七十年代起,热电厂把粉煤灰往湖里倒。倒到九十年代,湖没了,湖心成了一座十几米高的灰山,大家叫它“戴家山”。水走了,尘土飞扬,遇上暴雨,灰泥随着雨水沿着小巷流进家家户户。
那是青山最沉默的一段时间,没有湖的城,更容易淹,也更容易忘了水曾经可以干净。直到2013年,城市开始“还湖于民”。
那年秋天,我第一次站在戴家湖公园新修的观景台上,看见刚挖开的湖面反射着斜阳,几只鸟从枯枝间跳出来,竟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同行的老技工师傅盯着湖中央发了会儿呆,轻声说:“这湖啊,以前是灰做的,现在是血做的。”我懂他那句话。
戴家湖的修复,不只是生态工程,更是青山人一次对过往污染的公开对话。水回来了,像血液一样循环净化。鸟回来了,公园人多了。但暴雨来了的时候,这片湖的意义就更清楚了——它是“水袋子”的最后一道保护,它不是风景,是一座城市的肺,在替我们喘息。
雨下得最凶的那年,是2016年。梅雨季节一连下了七天,江水高悬,地下水倒灌。老钢城片区积水最深的地方能漂起杂物,港西泵站马达不停抽水,但排不出去。雨水在街道上打旋,像在寻找记忆中的出路。
后来,青山建起了“海绵城区”试点。道路铺上透水砖,社区低洼地改成了雨水花园,老旧的排水管被换了,甚至连江滩也改了模样:不再用高墙挡水,而是用缓坡和绿植接纳它、引导它、过滤它。
那一年我路过江滩,见到一队小学生正在做“海绵城市”实验,他们蹲在雨水花园边,用一块海绵吸水、挤水,不亦乐乎。我走过去,一个小女孩突然抬头问我:“叔叔,我们这个,能挡得住那种特别特别大的雨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能点头,说:“可以的,可以的。”她点点头,低头继续挤那块小小的海绵,仿佛在努力把积水从城市里挤出去。
如今,暴雨预警响起的时候,区防汛指挥部的微信群里,第一时间就有通知发下去:哪个泵站启用,哪段港渠水位升高,哪里需紧急清淤,哪个小区的下沉广场可以调蓄……戴家湖、青山江滩、港西泵站和那些曾经不被在意的低洼地带,正在变成我们新的防线。
至今难忘的是十年前那场强降雨,连日暴雨,江水上涨,女儿发烧了,我和妻子蹚水去省妇幼。所见之处,青山没有像过去那样“沉下去”,人们想尽办法上下班,孩子们尽量去学校学习,戴家湖边的湿地仍有鸟在停歇。
当然,我们依旧还有需要面对的问题:极端气候更频繁了,老小区的雨污分流还没改完,有些湖泊的调蓄功能还在恢复中。可这次,青山没有被击倒。暴雨像是一只手,把城市按进了水里,但我们尽量扬起了头,在喘息中调整我们自己的呼吸节奏。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从青山江滩走回家,雨刚停,脚下的石板路还泛着水光。远处,江上的水船缓缓驶过,塔吊像是老工人的手臂,依然伸直了,伫立着。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是的,雨会再来。
但这一次,我们已经不是几十年前那个站在倒口湖边,只能用手脚和沙袋拼命挡水的城市了。我们学会了顺水、引水、藏水、净水,甚至和它和解。
我们是青山人,在暴雨里被打湿过,在泥泞里翻过身,也在水面上学会了重新站起。那不是重来一次,而是重新命名一次我们与城市的关系——我们从“水的被动者”变成了“水的驯导者”,也从“钢铁与烟囱的后代”变成了可以栖身在水岸边、低头看见鱼儿游动的青山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