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将至,那些深藏心底的旧时光,又悄然浮上心头。
小时候,每到端午前夕,娘总要走上好几里路,到村外的沟底采摘新鲜的竹叶。她将带着晨露的叶子洗净晾干,包成一个个精巧的粽子。记忆里,家乡的粽子没有咸味的肉馅,只有甜糯的蜜枣和豆沙,多用的是黄小米,我们家乡人叫软糜子,在我心里,那便是世上最美的滋味。儿时贪玩,只觉得粽子香甜,却从未想过,娘是在怎样的忙碌里挤出时间,一片一片地裹进她的心意。
记忆里,端午不只有粽香,还有爹低沉的声音。平日我就喜欢听爹讲故事,很早就听过《狸猫换太子》《杨家将传》《屠夫状元》等等。那天,我和爹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他一边看我吃粽子,一边慢慢讲起那个古老的故事:“从前啊,有个叫屈原的官,学问大,心肠好,一心想让国家强盛。可惜,朝里有坏人排挤他,最后他心灰意冷,投了汨罗江……”爹说到这儿,声音微微一顿,像是有些不忍。年幼的我虽不懂“家国天下”,却记住了“好人”“坏人”,记住了那份深沉的惋惜。末了,爹轻叹一声:“所以咱们吃粽子就是为了记住这个好人。”就在那样的午后,懵懂的我第一次知道,端午原来和一个叫屈原的人有关。
在端午的记忆里,还有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有娘亲手缝制的香包。
娘的衣服总是灰扑扑的,补丁摞着补丁,只有出门走亲戚时,才会换上那件唯一的蓝布偏襟衫。可即便日子紧巴,她每年仍会扯几尺花布,给我裁新衣裳。而那些裁剪剩下的碎布头,在她手里却能变出花样繁多的香包,红心的、柿子的……填进香草和雄黄,再用七彩丝线做点缀,每一个都精巧得让人爱不释手。小时候,我总爱把香包挂在胸前,时不时凑近闻一闻,那清冽的药草香,至今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后来上了初中,别的孩子早就不戴香包了,可娘在给小侄子们缝香包时仍会给我缝两个,一个红心,一个柿子。我把它们挂在纽扣然后塞进贴身的衣襟里。闻到香味,好像娘就在身边。
时光匆匆,我成了家。婚后的第一个端午,按照乡俗,娘家要“送端午”。那天,娘还有舅舅家的嫂子们抬着几个大竹筐来到婆家,筐里除了粽子、竹帘、凉席,还有香包。娘临走一样样交代:“粽子特意包了很多,让你妈(婆婆)给对门啊,邻居啊多送些;记得要把凉席铺上……”也难怪娘像对一个傻瓜孩子有千万个不放心的交代,她知如不提醒,我也许会一直舍不得用,因为那时候凉席对我们来说也是奢饰品,是娘积攒了很多天的鸡蛋,挖了好多天的草药才换回来的。我站在一旁,听着她的叮咛喉头忽然有些发哽。
那时候正逢我的新郎官在外地,娘走后,我第一次忽然有了别离的愁绪,轻轻咬了一口粽子,默默地把香包别在了衣襟内侧……
后来,我也有了孩子。每年端午,娘仍会给我的孩子缝制小老虎、小葫芦形状的香包。再后来,娘老到不能自理时,我接她到身边照料。每逢端午将至,我都会早早去买粽子,挑最精致的香包——尤其是那种威风凛凛的虎头香包,总觉得它能镇邪祈福。我总会选两个,一个别在她的衣襟上,一个挂在她的床头。也会为我和娘手上都戴上香草手链。推娘出门散步时,路人偶尔会投来好奇的目光,大概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坐轮椅的老人还要戴香包。可我知道,这不是习俗,是我怎么也还不完的深情与亏欠。
小时候,娘用零碎的布头、熬夜的时光,为我们缝出了整个端午的欢喜。那时只觉得理所当然,直到自己为人母,直到看见娘白发苍苍的模样,才终于明白,那些粽子、那些香包里,裹着的是怎样深重的爱。
如今生活好了,粽子随时都能买到,可再没有一种滋味,能比得上记忆里的香甜;香包满街都是,可再没有一种针脚,能缝出当年的温度。
今夜,离端午还有十天,这是没有娘的第三个端午节,我早早摆出了粽子。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想起娘从前总笑我:“你这女子,过节总是赶早赶晚,没个准时候……”
粽叶清香依旧,明月如当年一般圆。只是那个总为每一个平凡日子填充爱与喜悦的人,已成了记忆里最温柔的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