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中的履痕

文/赵克红

　　暮春时节，我再次来到王铎故居。

　　这座承载着书法巨匠传奇的宅邸，此刻宛如一幅洇湿的古画，氤氲着时光的韵味。推开厚重的木门，恍惚间，仿佛能看见王铎挥毫泼墨的身影。

　　王铎故居坐落于黄河南岸会盟镇老城村，五进院落沿中轴线铺展，前屋、客厅、中堂、后堂、后屋串联起时光的主轴，东西厢房如两翼舒展，将明清官邸的庄重与雅致收于一园。青砖黛瓦浸润着岁月的包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每一块砖石都藏着百年前的风雨；青石柱础稳稳托举着飞檐斗拱，五脊六兽昂首向天，砖雕图案里的花鸟人物，皆在诉说着旧时的风华。院中牡丹的雍容、草木的葱茏相映成趣，恍若时光在此处打了个温柔的结。五进院落的厚重、碑刻的锋芒、再芝园的灵秀，共同勾勒出一代书家的精神图谱。

　　正门处，康熙御笔 “太保府” 匾额高悬，蓝底金边流转着皇家威仪，三字如铁画银钩，勾连起三百年前的尊崇。其下启功先生手书 “太原一脉”，墨痕里藏着根系的绵长。雷英夫将军题写的 “王铎故居”， 刚健雄浑，为这处古宅添了几分铁血与文雅交织的气韵。指尖抚过石匾，触感里沉淀的不只是岁月，更是一个家族的精神脉络。一进院中央，王铎手书“福”字暗藏玄机 —— 中心“福”字与四只蝙蝠构成 “五福临门”，笔墨间流淌着对生活的热望。那笔触似有魔力，让吉祥如意的愿景在观者心中悄然绽放，仿佛跨越时空，触碰到他对人间烟火的眷恋。前厅 “三世蕃宪” 的匾额，承载着王家三代为官的荣耀，抱柱联 “家有鱼须丞相笏，囊余鸡舌侍臣香” 勾勒出古代官场的仪轨。而王铎的自画像尤为特别：褪去朝服、身着便衣的他目光沉静，似在岁月的褶皱里藏着对真我的坚守。这幅画像，不是朝堂上的威仪，而是历经世事变迁后的坦然，让后人得以窥见笔墨之外的真性情。

　　讲解员的声音漫过庭院，将王铎的生平娓娓道来。王铎生于孟津书香世家，他的童年浸润在洛阳的山水文脉里：邙山的厚重、洛水的灵秀、金谷园的风雅，皆化作他笔尖的养分。少年时穿梭于洛阳街巷，在学府聆听经史，于藏书楼摩挲名帖，那些古老的文字与墨韵，在他心中埋下艺术的种子。

　　书房里，他临遍秦汉隶书的雄浑、魏晋行书的飘逸、唐代楷书的森严。夏日挥汗如雨，冬日呵冰研墨，这份对书法的痴狂，让他在之后的岁月里，技艺臻于化境：行书融魏晋风流与个人豪迈，笔势如江河奔涌，墨色在宣纸上交织出千年风雅与个性锋芒；草书更是惊才绝艳，线条如蛟龙出海，涨墨处如高山坠石，枯墨处似大漠孤烟，在黑白虚实间构建出震撼人心的视觉交响。黄道周预言他 “五十自化”，沙孟海称他为 “书学界的中兴之主”……这些评价，皆在他打破陈规、自成一格的笔墨里得到印证。

　　拟山园内，碑刻静立。经八年之功刻制的《拟山园帖》，银钩铁画间腾起龙蛇之姿。汉白玉上的字迹，因岁月拓印而黝黑发亮，每一道笔画都凝固着他临终前的匠心 —— 这是他留给世人的墨宝，亦是留给家族的印记。碑刻里楷隶行草四体皆备，临帖之作尤多，仿佛一条时光隧道，让人不但看见他从临摹到创新的艺术轨迹，更是一部镌刻于砖石间的书法史诗。“拟山园” 之名，取自邙山之魂，暗含着对自然与传统的致敬，亦藏着文人寄情山水的雅趣。

　　二进院的 “神笔王铎” 匾额背后，是惊心动魄的传奇。金銮殿上，他以飞笔补全 “太” 字缺笔，墨点如神来之笔，成就艺高人胆大的佳话。三进院的厢房里，仿佛仍回荡着王氏子弟的读书声，东厢的壮志、西厢的温情，都在古宅的梁柱间萦绕，让这位书法巨匠的形象更添人间烟火气。后堂的宁静，是时光的另一种注脚。书房里，仿佛看见他伏案挥毫，笔锋过处墨香不散；卧室中，似能听见他在风雨夜构思诗文的沉吟。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历史的证人，见证了他在明清易代的动荡中，如何以笔墨为舟，在时代的浪潮里坚守初心。再芝园的湖光，是诗意的延伸。春日碧波荡漾，倒映着蓝天与古亭，让人遥想王铎在此漫步时，是否曾将湖光山色融入诗稿，让自然之美与艺术之美在笔下共生。

　　王铎的一生，是笔墨与时代的交响。他历经明清更迭的剧痛，在仕途与艺术间辗转，却始终以笔为刃，在宣纸上劈开一条新路。作为清官，他为百姓疾苦奔走；作为文人，他在书法里寻求精神的归处。《诘甲申时》里的清醒，《草书颂》中的艺术哲思，用“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的修行，“一日临帖，一日应求索” 的坚持，这些都在诉说着一个艺术家的灵魂 —— 在传承中创新，在困境中坚守，在喧嚣中保持纯粹，将生命悲欢凝成永恒墨象。

　　走出故居，再次不舍地回望，飞檐斗拱勾勒出历史的轮廓，匾额碑刻间沉淀着文明的重量。王铎的墨香，早已超越了笔墨本身，它是对传统的深情守望，是对创新的无畏开拓，也是对艺术的终生虔诚。这趟探寻，是一次与历史的对话，更是一场精神的洗礼。当指尖抚过古宅的砖墙，当目光掠过碑刻的字迹，忽然懂得：真正的艺术，从不会被时光掩埋。

　　王铎的古韵风华，如同故居里的墨香，在岁月中愈发醇厚，永远在中华文明的长河里流淌，等待着与每一个热爱它的灵魂相遇。

来源：《西安日报》

作者简介：

赵克红，一级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铁路作家协会副主席。其作品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中国作家》《诗刊》等发表，作品入选百余种选本、选刊、年选及初中、高中、中考试题。著有诗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评论集十余部。获第八届全国铁路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四届中国长诗奖最佳成就奖、第三届奔流文学奖诗歌奖、中国诗歌春晚2020年度十佳诗人、第六届中国 《大河诗歌》双年度诗歌奖等。